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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这个时代太需要思想了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08-09-03

中国文化处于阵痛中

经济观察报:你父亲那一代人献身理想主义,你自己也一度在理想主义的鼓舞下“上山下乡”。回首历史,你是否有一种虚无之感?

邓晓芒:无数人献身理想主义,结果却结出一个怪胎。这个不是哪一个人的罪过,而是一个民族的惯性思维模式造成的。纵观半个世纪以来的种种运动、风波,追根溯源,都可以追溯到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模式。在分析社会制度发展原因的时候,只追究个人的责任是很肤浅的,必须要考虑到文化背景。

经济观察报:你的意思是说,不能够用道德谴责来代替理性的分析?

邓晓芒:道德谴责是不够的,要有理性的分析,才能知道我们的问题在哪里。问题在哪里?在于我们的文化根基中缺乏自由、人权。中国文化处于阵痛中。今日中国需要造就一种独立的精神,独立的人格。这些东西不是来自知识分子的脑子,而是来自我们时代的现实需要。中国社会已经发出了这种呼吁,如果知识分子不去响应,就是辜负历史的责任。当代中国的发展方向,取决于知识分子、精英阶层、思想者能否顺应历史潮流,造成一种全国上下的思潮,一种改变我们民族的惯性的思维模式。

经济观察报:我们需要思想的解放。

邓晓芒:现在有一股思潮完全是反对思想解放的。它反对普遍人性、普遍人权,而且动不动就拿出“国情”来应对它,说这些都是西方霸权,不能把我们的传统丢掉了。其实,我们从小受的是中国传统教育,想丢都丢不掉!如果不反思的话,只能停留在中国传统上,就没有办法进步。普世价值的确是近代西方人找到的,但是他们也寻求了好几百年,并不是西方文化本来就有的。虽然是普世价值,但总得有一种文化把它提出来,而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现在西方文化提出来了,不能因此就认为那只适合于西方,更不能以此为借口拒绝普世价值。其实想要拒绝也做不到,比如奥运会是西方来的,恐怕没有哪个当代中国人会拒绝它。

经济观察报:随着中国的日益富强,一些人更加起劲地鼓吹传统的优点。

邓晓芒:国家富了,社会进步了,但是进步是靠什么?靠儒家吗?不可能,还是靠现代科技,靠社会开放和思想解放,靠自然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一些人认为,我们现在有了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就可以倒退回到传统里面去,这是没有出息的想法。肚子吃饱了当然好,但是太平盛世就是吃饱肚子吗?

经济观察报:八十年代是启蒙的时代,但是经过了启蒙,为什么今天一些知识分子却要再次乞灵于传统?

邓晓芒:因为现在启蒙的话语在实践中遇到了挫折,再说也没人听了,大家想听新东西,于是马上就有了所谓的“新东西”,其实,不过是把古代的东西又拿出来炒一遍而已,这些东西在中国永远不会遭到真正的挫折。很“有效”啊!很“解渴”啊!从上到下都很支持,觉得还是传统好。这是中国人的劣根性使然,任何东西都视为一种“法宝”,不见效就扔了,又换另外一个来尝试,不能坚持,永远也找不到合适的,当然最“合适”的就只剩下“一仍旧制”的传统了。八十年代的启蒙思潮,本身就是急功近利的,所以不能持久,不能够化成真正自己骨子里的东西。

只有批判传统文化才能弘扬传统文化

经济观察报:这恐怕就是你提出“新批判主义”命题的原因吧。

邓晓芒:对于传统文化要有一种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的态度,任何一种文化都需要这样一种态度。中国文化几千年积淀下来,没有自我批判、自我反省,就谈不上弘扬,只有批判传统文化,才能给传统文化注入新的生机,也才能弘扬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不是一个别的什么东西,传统文化就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不长进,就是传统文化的衰落;我们进步了,就是传统文化在生长。我们要进步,就只有通过自我批判和自我反思。

经济观察报:这是不是八十年代启蒙思潮的继续?

邓晓芒:当然了,我的思想基本上是在八十年代启蒙基础上一直延续过来的,也是从五四以来延续过来的,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只是通过反思,我认识到,八十年代的启蒙太浅,应该深入下去,变成我们血液中的东西。

为什么今天仍然需要启蒙?这是现实的需要,不能离开现实谈思想。很多很不错的思想者往往容易陷入一种迷惘境地,好像谈思想就是谈思想本身,就是看哪个在思想上钻得更深。例如在面对西方文化时,一些学者强调西方人也在批判他们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们就要把西方人怎么批判他们自己的东西搞清楚,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再来谈引进西方文化。这些人把自己排除在历史进程之外,这样就把自己当成圣人了,当成无所不知的上帝了。要把所有东西搞清楚才发言,你就永远不能发言!因为正当你以为把西方人的思想搞清楚了的时候,西方人可能又变了,追“新”赶“后”,你永远追不上西方人。我们处在现实生活中间,我们要针对现实。西方人批判他们的传统,批判他们的启蒙,这种批判拿到中国来能不能起作用?你在中国面对的现实问题是什么?我的立足点是现实,只着眼于现实,不管是西方的还是中国的,能拿来就拿来。

经济观察报:一些学者经常以貌似通才的口吻告诉我们,西方人也在反思他们的文化呢,我们干嘛还要引进他们的文化?他们也经常以嘲讽的口吻谈论民主、人权,不屑一顾的样子。

邓晓芒:这些人的可笑,就像那个“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一样。如果真的想把中国的事情办好,应该对中国的事儿有所了解。现在中国最大的事情是什么事情?最大的事情是维权,而不是维权过度;是民主,而不是民主过度。西方对于民主、自由、理性的批判,是建立在他们对现实的反思之上,而中国没有民主、自由、理性的传统,在我们需要耐心培育的时候,他们却质疑这些东西的价值,完全是错位的,没有现实感,钻到学术的牛角尖里面去了。这能够改善中国的现实吗?为了解决现实问题才有学术,不能把别的星球上的理论硬拉来用到我们这里。有些学者如果是出于学术上的呆板,胶柱鼓瑟,尚可理解;另外一些学者的表演则更像政客,而不像学者,可鄙可叹。

当前知识界没有思想

经济观察报:从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知识界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有人说,今天知识分子堕落了。

邓晓芒:也谈不上堕落,是本性的暴露。中国士大夫历来如此,他可以在某些情况下表现得非常大义凛然,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又表现得非常猥琐。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劣根性,缺乏个人独立意识,缺乏个人的人格尊严。哪怕是在他表现的大义凛然里头也有猫腻。中国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具有投机的本性,他认为谁代表“天道”、“天命”就跟谁,当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也有被“天道”所弃的时候,这种时候就只有自暴自弃,堕落。

经济观察报:在你看来,当前知识界主要的问题是什么?

邓晓芒:主要问题是没有思想,不去思想,只想着怎么能够出风头、出名,完全坠入名利的枷锁里去了。

经济观察报:现在的学术体制似乎也确实能给知识分子提供这些东西。

邓晓芒:收买,再就是失去了现实感。有些人没有下过乡,也没有接触过底层,压根就没有现实感,以为做学问就是在书斋里面翻书,懂一两门外语。他们老在这个层面上讲来讲去,跟他们说不清楚。我至今觉得,我的学问是在为打工仔和打工妹提供一种道德上、伦理上的、哲学上的根据,人生观的根据。

经济观察报:他们理解你吗?你的思想能够影响哪些人呢?

邓晓芒:我不需要他们的理解。社会是分层的,我不能直接面对底层说话。我的思想可以影响一些人,比如说知识分子、学术界,然后在作家里面,在社会上的读书人里面会有一些影响,通过他们就可以影响到下层社会的人了。

经济观察报: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一个思想者,你是很孤独的。

邓晓芒: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来搞这些问题,但总得有人搞。我是很自信的,因为我发现很多大学生对我的思想是能理解的,我觉得我的思想跟这个时代是合拍的,是和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

我们这个时代太需要一种思想,它能够使我们中国人的眼界有一个提高。真正思想的力量不是用强制,而是用你自己的现身说法,才能引起共鸣。

(摘自:经济观察报2008-09-03作者:马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