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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海三记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06-05-30

一、觅道记程

学海深深深几许。燕子凌波,上下自来去。喜看鱼龙无计数,纵身猎取尽吞吐。 时送呢喃激励语:争取丰收,甘冒风和雨。岂有险关能挡阻,奋飞飞到高高处。(2002.12.4《蝶恋花·咏海燕》)

哲学就是觅道——对真理的不断探索和追求。年近八旬的哲学老兵,面对浩瀚深沉的哲学海洋,浮想起年轻海燕凌波飞翔的身影。

我没有秉赋“生而知之”的慧才,也没有受过“学而知之”的系统教育,我是一个在坎坷道路上“困而知之”的哲学追求者。

回想1938年,抗日军兴,武汉沦陷,我返乡就读私塾,其时我尚年少,既无希圣希贤之弘愿,也无图名图利之贪心,不知哪来一股动力,如婴儿之嗜乳然,见书就爱,拼命吸吮。有位族祖是前清秀才,略有藏书,其孙与我同学,得便登楼翻阅,一呆就是小半天。那细笔楷书的四书引端、八股策论之类虽无新知之可言,但主人治学之勤令我起敬。有时避难芦苇荡中,日机盘旋于湖上,水雷爆炸于江心,我却盘坐船舱,对照《左传快读》与《东莱博议》,墨笔圈点,细声密咏,吕祖谦翻案文章中那种活跃思路启我心智。乡友有《饮冰室合集》出售,廉价购归,如得百宝箱,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特别是梁启超那种半文半白、夹叙夹议、热情奔放、挥洒自如的文论,激动人心,催人奋发。以后,得读河上公《老子道德经》,虽然“有”、“无”、“常道”、“常名”等范畴的哲学内涵尚难解读把握,却使我从“可道”、“可名”的杂多现象中摆脱出来,朦胧地意识到还有个“万物之母”、“天地之始”的本根问题值得追求,使我第一次受到哲学启蒙。“隔林古刹迷幽径,对岸孤帆送晚鸦。”(16岁作)隔林远望,孤帆远航,心灵中已萌动着浪迹天涯的远游情怀了。

1941年的中秋之夜,突破日、伪封锁线,辗转跋涉,来到了重庆,最后分配到四川江津国立九中,我这个从沦陷区跑来的“虎口余生”又开始了“纸窗风雨读书夜”的艰苦学习历程。

学校功课很紧,而我的学习兴趣又很浓,每年寒暑假的寂寞难耐日,正好是我的发奋读书时。学校图书颇丰,我一头钻进文史哲的汪洋书海中。首先是那些“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的非常异议、可怪之论,对我这个求知欲较旺的后生极具挑逗性,越是“辩而无用的“怪说”、“琦辞”,越促使我穷究辩者们为什么“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恐怕是把我引进哲学门的开胃剂。以后粗枝大叶、虎头蛇尾地翻阅几本中外哲学著作(如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侯外庐的《中国思想通史》、康德的《纯理论衡》、《实理论衡》、中译威伯尔的《西方哲学史》),方知领域之广、问题之多。读得比较用心的,一是钱穆通史型的《国学概论》。是书疏理学术思潮的“地遞邅转移之迹,与夫盛衰兴替之所以然”,这无疑为我这个初游者开了复杂的路线图,虽“路曼曼其修远兮”,却引发了“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尝试兴趣。另一是郭沫若专论型的《十批判书》,是书虽不为哲学专家所喜所重,但其“以人民为本位”的评判标准,意识形态研究从社会形态研究开始的方法论原则,坚持真理、勇于争辩的治学态度,以及论史结合、情理交融的写作方式,对我这个热心快肠的初学者颇有感染力。我情不自禁地向郭老写了两封信,陈述了我在求学道路上的所历、所思和所求。出乎意料的是郭老给了我热情指点的两封回信。我在他由渝返沪的头天上午于天官府街拜访了他,他拔冗接谈,并开了拜访侯外庐的介绍信。郭老特别强调:“要多学几种外语,读《资本论》,结合实际以求生发。”这是他以自己的治学经验绍示后学,在治学方法和方向上具有指导意义。

行行重行行,我就是这样从一个业余的哲学爱好者于1947年夏考入了专业性的武汉大学哲学系。

二、治学记要

我学于斯、教于斯、老于斯,在武大哲学系领略了半世风光,结下了不了情缘。新旧哲学系创造积累形成的学风传统,潜移默化于我者多多,经过咀嚼消化,充实于我的思想情志,体现于我的教学工作者亦有多端,而语其要,我认为作为哲学工作者应具有:

(一)孤往精神

过去哲学系所以被称为“冷门”,一因其就业之难,二因其致思之玄,三因在一定条件下不免风波之险。因此,望门而止步、入门而却步者大有人在。为要甘耐板凳之“冷”,必赖酷爱哲学之“热”,这就须要一种形上追求的孤往精神。不要鼠目寸光,以为研究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是“可怜无补费精神”。须知,大而至于修齐治平的根本路线,小而至于格致诚正的涵泳方向,都离不开哲学原理的认识和运用。“天人之际”如何“究”:天人之分还是天人之合?“从天而颂之”还是“制天命而用之?”“古今之变”如何“通”:古胜于今还是今胜于古?因而不革还是革而不因?这些问题的解决关系着世界、国家、社会、个人的发展前途。研究这些问题不是“无补”,也不只“小补”,而是“大补”。这就是哲学高于具体科学之所在。对这些问题的忽视是最大的忧患。“众人皆醉我独醒”。要淡于名利,甘于寂寞,而热衷于宇宙人生根本问题的研究。这就是哲学致思命脉之所在。

(二)辩证智慧

哲学是智慧之学。智慧来自实践、理论和思维活动的概括和总结。这些概括和总结散见于古今中外的哲学著作之中,对之“多学而识”固可丰富知识积累,但也可能因此而闭塞头脑,思想僵化。只有把书本知识与实际体验结合起来,才能深化对已有知识的认识,从而温故知新、由此及彼,得到由“积累”到“贯通”的理论升华。以对必然与自由的关系而论,固可通过逻辑推理,演绎出两者之间的矛盾统一关系及其依存转化的发展进程,谈起来也可能头头是道,无懈可击,但这毕竟是停留在理论上。如果回顾辩证思维发展的历史过程,再加上国家建设发展的经验教训,就可以从生动具体的事例中概括出:“知其不可而为之”与“知其不可而安之”是带有片面性的认识“两端”,而“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则如钟摆一样,来回摆动于“两端”之间,保持“恰到好处”之“度”,在“过”与“不及”的调整过程中求得平稳均衡的永恒发展。由此可以领悟从必然到自由非可一朝而就,而人工之巧在于与时俱化,量度而行。这说明,翔实的历史考察、切己的生活体验,再加上细心的理论分析乃是丰富辩证思维的广阔来源。

(三)踏实学风

“梅花香自苦寒来”。“诗有推敲始耐吟”。哲学智慧呢?不是来自闲情偶得,也非由于灵感爆发,而是来自“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企望与探索的艰苦学习过程中。因为理性哲人的理性思维,再“理性”也要打上历史的烙印,受到时代的限制,光靠“知觉灵明”的自我扩充、深化就能一朝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吗?必须以科学的理论和方法为指导,从“实事”中“求”其“是”。这个“是”不是“自以为”、“想当然”的幻想联系,也不是“自然而然”、“顺手拈来”的感性材料,而是从“实事”中科学抽象出来的事物本身固有的特性和规律。这个“求”也不是“徒接而不求其理,粗求而不究其极”的表层描述,而是探隐发微、深入底里的艰苦求索。如入山探宝一样,“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总之,“下学”才能“上达”,只有“立足于下”,才能“昂首乎上”。脚跟不扎深扎稳,就会绝源断流、缺氧贫血,理论思维之“首”就“昂”不起来了。

哲学家要“登高”、“行远”超世纪,但要“必自卑”、“必自迩”地从世纪起步、起跑、起飞!这就是辩证法:既是生活辩证法,也是思维辩证法!

三、补课记趣

我于1989年退休,毫无失落感,颇有归来乐。归来何处?书房。所乐何在?补课。今年暑天,痛失亲弟,又加长期酷暑,高血压症突发,躺在担架上的“心祷”就是希望上帝多留给我一点补课的时间。

新旧书本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力戒浮躁,恭恭敬敬地学,主要目的是吸取精神营养,补上“进德修业”这一课。因为这是为人根本,终身课题,老来更有必要。

我没有《船山全书》,复印其《四书训义》,从容涵泳,切己体察,令人猛省。

在人格理想的追求与实现问题上,船山一方面强调要怀抱“学圣之弘愿”,一方面更着重“作圣之实功”。他力矯把道德理想变成道德空谈的流弊,特别提示:“知勿求远,必其真知;行无求至,必其实行”。这不是降低理想标准,而是要落实具体步骤。“有序则可继”,工夫在继续不断:开始要“立其志”,继之是“贞其志”,最后才能“遂其志”。步步落实,级级提升,一鼓作气,坚持到底。坚持的原则是“中道而立”,前进的目标是“止于至善”。读到这些章句,令人肃然起敬,奋而欲作,刘天华的《光明行》,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在我的脑海中轰鸣。

在传统的继承与创新问题上,船山的“推故而别致其新”强调了“致新”的一面,但“新”之所以“致”在于对于“故”的善于“推”,“推”不是横扫一切,简单否定,这要辩证处理“述”与“作”的复杂关系。“昔人之所未有”者当然要“自己创之”;但“昔人之所已有”者则要坚决“传习”之;为了尊重古人,即使自己的创作也要“讬之于述”。《四书训义》就是以述为作的精品。细细品味,船山对于《论语》的精粹可谓“知之深而志之笃”,即使他“有见于天地民物之变”、“有得于潜识默通之理”者比孔子高而且深,他却以“祖述”的形式、“斟酌”的语言,谦虚谨慎地表述出来,这就是船山所以能够“纳百川”、“集大成”的宽广胸怀。一味地标新立异以鸣高、非他是己而独尊,势必脱离世界文明发展大道,走向自我封闭。

我的琴书相伴也有得于船山教育思想的启发。他认为习乐有助于进德,通过乐教,可以使人“德不假于强勉”,在“心自有其律度以鼓舞而不倦,顺畅而自得”的陶醉中进入高明广大之域。但是乐曲中的“独至之神化”“必深心潜体而后得之”,因为这是弦外之音、之意、之情,随着欣赏者对宇宙人生体会阅历的拥有、认知程度之不同,而有感悟深浅之差异。我从《春江花月夜》的优美乐曲中悟出的是好景不常在的淡淡哀愁;从《月儿高》的古曲合奏中悟出的是伟大圣母光明普照的好生之德;从《二泉映月》的二胡名曲中听到的不是阿炳对月光下二泉景色的赞美,而是他对坎坷命运的愤愤不平,对黑暗社会的愤怒控诉,黑夜中向黎明摸索前进的沉重脚步声;从贝多芬《田园交响曲》时而舒缓、时而紧张的旋律中,我感受到“中庸”带来的幸福,“反中庸”带来的灾难,雨过天晴,霞光万道,群众呼唤的最强音是:“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从莫扎特《五个小提琴协奏曲》优美柔和的旋律中我重新陶醉于庄子《逍遥游》的意境中,我仿佛化为鹏鸟,随风飞去,到那“远而无所至极”的太空邀游,见到的是“无始”以来就在那里发光发热而没有被人们发现、也不期待人们赞美其光辉的诸多神奇壮观。莫扎特那柔和而又深沉的慢板乐章深入我心、催我泪下,我从心底赞叹:“伟哉宇宙!美哉造化!妙哉神曲!”

生命不息,补课不止!我有一首奉和一位名老中医《九十抒怀》的七律:“古稀七十今非稀,晚更年轻最足奇。化尽[①]春蚕犹作茧,路遥老马岂停蹄。久经岁月气尤壮,永保青春日不西。愿与诗翁齐努力,孜孜补拙到期颐。”这是我的贺词,也反映了我的心声。(李德永)

2003年11月10日于桂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