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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凯荣:追忆陶先生
  • 听到陶先生去世的消息,十分震惊。虽然最近几年陶先生生病住院是常有的事,但往往是住一段时间就痊愈回家了,陶先生说,没什么,我只是慢阻肺,其它都还好。这次疫情前,我曾去医院看过先生,当时先生的情况尚好,还和我说他70岁之前几乎没生过什么病,对自己的身体似乎还是自信的,还说他现在仍然每天写日记。从那以后,由于疫情的爆发就没有再去过医院,想不到这一次竟是永诀。

    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我就和爱人、孩子直奔陶先生的家中看望师母吴老师,我去的时候,只有吴老师和小女儿珈珞老师在家,吴老师比陶先生大一岁,生日与陶先生只相隔一天,陶先生和吴老师多年来相濡以沫,感情甚笃,因此,对于陶先生的去世,吴老师的痛苦溢于言表。吴老师连说多个想不到。吴老师说,昨天晚上陶先生还给他打了电话,说学校和医院领导对他特别关照,让她尽可放心,所以陶先生的去世她实在没有想到。珈珞老师说,元凶还是慢阻肺,正常人血氧不能低于95,而陶先生那天只有40多,去世前下降到20多。

    谈话间我注意到,吴老师面前有一本书,是陶先生的一部纪念集,收录了陶先生各个不同时期的一些照片和活动资料,显然在我进门前,吴老师正在看这部纪念集,这也把我拉回到对陶先生往日生活的追忆中。

    在与陶先生的私下聊天中,任何人很容易就会发现陶先生是一个睿智之人。关于陶先生,人们谈了很多,而很少有人想到或谈到陶先生的教育思想,虽然人们经常想到或谈到陶先生曾做过武汉大学的校长。陶先生生前也很少谈自己在教育方面的任何建树,但是,在和陶先生的聊天中很容易发现,陶先生关于教育有相当系统的思考,也有相当深入的思考。其中人才选拔是陶先生最为关注的教育问题。

    现在,人们对人才选拔等考核体系越来越不满,最近国务院、教育部也尝试提出了一些根本性的改革措施,实际上,在很早之前,陶先生就已经如此主张了,陶先生反复说,我的主张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他经常提及龚自珍的这首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言谈中,陶先生谈得最多的是黄侃,他说黄侃说50岁前不发表任何东西,结果不到50岁就死了,但它算是大师中的大师。他也多次谈到马克思,他经常说,马克思发表的文章哪篇是发在核心期刊?哪篇是发在权威期刊?哪部著作是权威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获得了什么样的课题资助?但陶先生并不是说不要考核体系,相反,他特别强调考核的重要性,只不过他强调的是更为合理的考核体系。

    陶先生认为,选拔优秀人才,关键是标准要合理,而不是搞一大堆形式主义,看上去很美,其实到处是条条框框,而条条框框往往框住的恰恰是优秀人才。围绕优秀人才的教育和培养,由此出发,陶先生把触角伸向了教育的各个角落。

    首先是考题。陶先生认为,考题不能搞形式主义。他说现在的考题中有许多选择题,选择题看似很客观,实际上是一种偷懒的形式主义。陶先生形象地说,由于选择存在概率性,完全不会的人也可能“蒙对”,但这和真正的“搞懂”是完全不同的。陶先生这个思想的深刻性一直没有被真正注意到,实际上,这里已经不仅仅是在谈考题,更是在谈科学,谈哲学,已经涉及了概率论的科学性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也是从这个角度批判概率论的。

    与此相关,也就自然涉及到答案即标准答案问题。陶先生认为,与这种考题相应,答案自然也是形式主义的、僵化的。他风趣地说,按现在这样的考试,他的哲学考试也会不及格。这当然是陶先生的谦虚,但也说明他对标准化答案之形式化和僵化的担忧。他特别聊到一件事,有一次许国璋教授来武汉大学,陶先生作为校长接待了许先生。席间,陶先生说,《许国璋英语》是我们老师职称考试的教材。许先生说,那是骗人的,英语不是这样考的,随便让你看一段英文报纸,然后用英语问一下,一切就明白了。陶先生关于答案的理解,与他一贯主张的实践理论是完全一致的,也就是说,最合理的标准答案,就是面向事情本身。

    在优秀人才的选拔和教育中,陶先生也特别强调政治导向,特别强调师德师风教育,但同样反对在这方面的任何形式主义化和教条化。他常常以高考作文为例,说作文考核中最关键的因素是语言、文字、语法的能力等,而现在的作文考试却变相成了考政治,变成了猜题和押宝。还是那句话,陶先生始终坚持面向实践,面向事情本身。

    陶先生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有一件事我终生难忘。有一年,武汉大学中文系的杨逢斌老师(现上海大学教授),托我一件事,说有一位湖南同乡(杨老师是湖南人,国学大师杨树达之孙)报考了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的博士,结果外语不合格,按规定不予录取。杨老师说这位同乡古文字水平很不错,阅读过许多古典文献且发有高质量的学术论文,希望我找陶先生通融一下。我当时印象,好像陶先生还在校长任上,颇感为难(在陶先生任校长期间,我很少上门),就把杨老师给的所有材料放进陶先生的信箱,然后写了一个简短的说明。这个事快三十年了,我仍然有这样一种印象,当我向杨老师说明情况时,杨老师好像有一点小抱怨(不确了)。后面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后来与陶先生聊及此事,陶先生说,当时,他已经不是校长了(我记错了),但他也觉得这个学生不错,便亲自给当时的主管的领导写了信,最后这个学生如愿被录取,后来成了复旦大学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并经常到武汉来看望他。当然,这都是后话。陶先生是原则性很强的人,他自己和我说,他之所以帮助这个学生,是做过全面的分析的。这个就不细谈了。陶先生永远是面向实践,面向事情本身的人。

    先人已逝,音容犹在,其言在耳,著作等身,衷心希望后来者为作为人民教育家的陶先生也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呜呼,谨以此文追忆陶先生!

    学生赵凯荣敬拜!

    2020年5月26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