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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苏德超: AI时代,文科要有“新质”贡献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25-03-05

前不久,《南风窗》杂志发表报道,说哈佛大学在20多个系中取消了30门课程,其中多数属于文科专业。也有国内媒体报道,近十年来,我国“文科专业裁撤力度较大”,这些现象被有些论者概括为“全球文科倒闭潮”,或者“文科大撤退”。

近日,在微博上,“文科衰落”相关话题常常有几百万的阅读量。相应的,一些网红大V对文科前景的评说也引来不小的声浪。


文科究竟还有没有用?有什么用?文科生该怎样面对AI大潮?带着这些问题,长江日报《读+》周刊上周专访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苏德超。他主讲的《哲学核心问题》入选首批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2020)。他在抖音上用幽默的语言讲哲学,账号“大脑门儿苏德超”粉丝数上百万。

哲学教授让AI写了一首词

“我们所有的人文学科,如果不能进入人的心灵,我们就一无所有了。它跟理工科不一样,理工科可以提供工具,但文科就是要进入心灵,而进入心灵最强的就是文学和艺术。”苏德超在哲学世界挥洒自如,但有时候也苦于“进入人的心灵”,用文学来表述哲学思想对他来说是个挑战。

他在很多场合表达过,很多经典的文学作品其实是同一个哲学母题的复制。比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他认为这些都是“物是人非”母题,说明人根深蒂固地恐惧死亡、渴望不朽,想要留住过去但是又留不住。当然他也承认,人文的东西不怕重复,同样一首歌,王菲唱了别人还可以再唱,只要唱出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声音质感就行。

苏德超这番见解常遭其他文科老师笑骂反击:同样的哲学母题,苏老师你也来写一个呀!

这就轮到苏德超尴尬了。

可是现在有了AI,据说AI很会写。

于是,苏德超把自己的哲学观点输入了AI,并要求对方据此写一首词出来。他说:“我想请你写一首词,使用跟苏东坡《大江东去》的相同意象,并且用同一个词牌,但要表现跟他完全不一样的精神内涵。我希望在你创作的新词里表达以下价值追求:1.人世一切都在变。2.但我偏要执着于变化。3.这是因为,变化带给我无穷的乐趣。4.变化之外,一无所有。5.我决不离开变化。6.哪怕最终毁灭,那也胜过将自己托付给想象中的永恒。”

苏德超看过一些AI写的东西,知道其弱点是堆砌,于是“贴心”地补充了几句:“请多思考一阵子。这样的精神气质在汉语传统中并不多见。你恐怕难以直接套用。你需要反其意而用之,开出一番新气象。谢谢。”

说时迟那时快,几秒钟功夫,AI吐出了答案——

苏德超盯着屏幕,“没错,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我一辈子可能也写不出这个!”

随后,他把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签名改成了“笑指星霜皆过客,敢嘲亘古无王”。

学生经常问他“学文科有什么用”

作为哲学教授,苏德超对AI感觉很好,“道理能够打动我的理智,形象的表述可以打动我的情感,以前我的理智拽着我的情感跑,现在他们并肩往前跑了”。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形象化表达,AI“正在成为我非常完美的教学助手”。

与此同时,他在AI面前也很自信。就拿那首《临江仙》来说,虽然他承认自己一辈子可能也写不出那样的词句,可是“方向是我的,指令是我的”。他认为,大语言模型替用户创作文学作品,主要呈现为一种概率计算,通过将自然语言转化为向量,在训练中统计词频,写作时再根据词与词之间结合的某个特定概率选择后续词汇,句子就这样逐字逐词地造了出来,然后连字成篇;至少就目前而言,大语言模型给出的答案主要基于统计显著性,是某种“模式匹配的笨拙统计”。

苏德超信心满满地表示:AI就是我们的宠物,是帮助人类变得更加强大,“养宠物有两种养法,第一个你是主人,它是宠物。第二种是宠物成了爹,你成了宠物的宠物。当我们在宠物面前失去了主人这个角色的时候,宠物会抛弃我们”。

但是,作为普通人,苏德超确实看到了AI对文科带来的压力。不但社会上开始质疑文科存在的必要性,他的学生们也有焦虑,经常问他:学文科有什么用?如何找工作?

苏德超对此作了深入的思考。他告诉长江日报记者,随着AI的发展,所谓“博闻强记”已经变成了文本检索的熟练工种,很多文科研究者都在做经典文本诠释和比较,这些研究在梳理文本、勾勒概念谱系方面具有重要价值,然而,这也使得文科研究容易在低水平上重复,“重复古人,重复洋人,食古不化,食洋不化,说着自己半懂不懂、似懂非懂的话”,无非是对已有内容的梳理或对比,鲜有“新质”贡献,其工作前提是耐心、细心和必要的时间。

那么,文科真的要没落了吗?

苏德超的答案是:AI时代,文科需要变革,文科要回应时代之问。


【访谈】

现在的问题不是文理科之争,而是有无创造性之争

读+:文科真的会被AI取代吗?

苏德超:其实理工科才是更容易被AI取代的。理工科的数据量大,但结构性强、精度高,可以直接进行量化分析;文科的数据量虽然不如理工科大,但是结构性不强,没有明确的格式和定义,来源广泛,无法直接量化分析,精度低,需要有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标注。就此而言,人工智能的特点显然跟理工科工作更接近。

这似乎跟大多数人的观感不相符。然而,这只不过是由于文科对象的切近性让公众对文科被取代的印象更为深刻,因此也更加焦虑。几十年前,计算器普遍取代人脑计算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因为人们只把计算视为外在的工具性操作。现在,利用2024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丹米斯·哈萨比斯和约翰·乔普等人开发的AlphaFold,可以将过去耗时数年的复杂蛋白质结构预测缩短到几分钟,普通公众依然无感。但当人工智能写诗谱曲时,情况不同了,这种冲击远非工具性替代所能相比。

此外,很多被取代的理工科人员,他们可能缺少文科的朋友,所以他们或者没有发声,或者发声没被公众注意到。文科生有更多的发声渠道,所以他们的焦虑比较容易被看见。

但是,我认为“文理科之争”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在AI时代,真正面对的,是有创造性和没创造性之争。非创造性的重复工作,确实容易被AI取代,而且这种取代已经成为事实:数据录入、文案撰写、场景配音、客户交流……甚至在新材料设计与材料性能预测、化学合成优化、蛋白质结构解析等高度复杂的工作上,人工智能也开始深度参与。这些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工作,其典型特征是标准化、结构化、开放性弱、重复性高,不涉及情感。从哲学上看,以上取代跟计算器取代人类计算类似,是工具性替代。

回应时代大潮,文科需要变革

读+:在您看来,目前的文科是否具有足够的创造性?

苏德超:我先讲一个现象。在数学等学科里,本科生发顶级期刊是没问题的,而且这些自然科学顶级期刊也绝不限制本科生投稿。但是在文科,国内只有少数几个期刊允许本科生投稿。这是因为文科缺乏清晰的底层标准,大部分研究者没办法把一篇优秀的本科生文章和一篇优秀的博导文章分开。现在很多文科博士生投稿后,编辑还会问“能不能把你导师名字挂上?”不挂名的话可能就不发了,怕掉价,这说明什么?说明文科很容易“水”。

其实就我来说,我认为文科不“水”。但是这种现象确实很多。

再比如,过去有些著名学者,以渊博见长,但是在AI时代,这就变成文本检索功夫。现在重要的是提供了什么新东西。由于得不到事实和逻辑的严格核查,文科的所有关键性分歧几乎都不了了之。由于文科的分歧与时代变化缺乏相应的校准,文科研究呈现出明显的“返古”现象,返回传统智慧的经典诠释一直是文科研究的一个主要方法。由于文科没有明显进步可言,文科不免让公众望而却步,并怀疑其间有可能浪费时间和智力。

读+:那么,文科该如何焕发出创造性?

苏德超:新技术浪潮下,文科研究工具和研究领域需要与时俱进。为此我们需要大力推进新文科建设。目前新文科建设有一部分聚焦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融合创新和跨学科人才培养。比如,数字史学为史学研究带来一系列新视角、新领域,如人口史、灾害史、海关史、医疗史等领域的量化研究。许多大学也开设了“人工智能+传统文科”等学位项目。

此外,我们还需要新的视角。比如,照相机出现之后,新出现了一个职业叫摄影家。有了相机之后,写实绘画大受影响,各种抽象主义出现,这时人们发现,原来绘画不一定是要复刻世界,线条、色块、色彩的创新组合也可以打动我们,这是不是又带来艺术史上巨大的变革?照相机使艺术家开始分流,文科也一样会出现新的变化,比如会有老师教大家,如何做一个好的提问者,更好地向AI发问,更好地利用AI来产生结果。

除此之外,AI时代需要文科做的工作还有很多。人工智能出现之后,大量重复性劳动就不用做了,那么今后的资源应该怎么分配?如何让每个人都有尊严地享受人工智能的成果?

再比如,AI提高了人类的工作效率,那我们提高效率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更有效率地提高效率吗?在提高效率上面要来个加速度吗?这是我特别想问的问题,你把时间节省下来干什么?人的生命长度是个常数,一生那么短,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过我们的一生?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些问题都需要真正的文科来回答,所以文科会越来越重要,但同时也需要文科更新它的研究方式、教学方式,回到文科的本质。

读+:学文科有什么用?

苏德超:人跟动物、跟野人最大的差别是,动物总在考虑有用的东西,而人必须考虑一些“无用”的东西。

一个人类学家到原始森林碰见一个人形生物,怎么判断他有没有进入到文明?如果他带了匕首,就去看他匕首柄上有没有雕花。如果雕花了,那说明他已经不是个野人。花对野人是无用的。

假定你有两个朋友,第一个,你碰见工作中的问题就去找他,然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第二个朋友是你每次闲着无事的时候就去找他。你在网上看见一个段子笑得乐不可支,你就发给他,看到个片子痛苦伤心,你也发给他。你跟他在一起聚会的时候从来没有聊过“有用”的东西,回来之后你都不知道你聊过什么,但你觉得好像特别放松,特别舒服。请问哪一个朋友在你的生命中更重要?

肯定是后一个嘛,因为你是在跟他生活呀,你没把他当“工具人”。

如果我们爱一个人,爱我们的亲人、家人,我们也愿意更多地跟他做一些貌似无用的事情。而这些看起来无用的东西,常常是对人生、价值、爱与美的追问探索,也正是千百年来文科一直思考的。文科也还要思考社会问题,关注于人类发展、社会实践、人民福祉,探求“大用”。人工智能恰恰把我们解放出来,让我们去做这些追问探索。人类自诞生以来,面临的终极问题就没有改变过,其他问题是终极问题的变奏。新技术应用会产生更多的繁复内容,容易让我们迷失在无关紧要却近在咫尺的细节里,忘记人之为人的人文要素。在新技术浪潮之下,在理工科“有用”的意义上,文科也许是“无用”的,但它指向一切有用之物的目标。

创造性往往也是在这里,AI给不了我们。AI没有耳朵,没有眼睛,没有心理,它如何参与社会实践,回应现实之问、时代之问呢?它的所有回答只能是“抄袭”,从文科视角来看没有新东西。“新质”贡献,需要人来创

面对AI,要敢于追问、善于追问

读+:在您看来,文科生该如何面对AI?

苏德超:AI时代,传统的理科、工科、医科学生也可以从事文科研究了。他们以前不能从事文科研究是因为文献的压力,他们不能读那么多文献。现在他们可以读了。所以会有大量的人从理科、工科、医科、农科转过来,做交叉的研究,他们会带来新的研究工具。

在这种情况下,文科生必须发奋多实践、多研究、多思考;另外得赶紧利用AI帮助创作、帮助转型。这是抢时间。

另一方面,不光是文科生,我们所有人都要掌握向AI发问的技巧,要敢于追问、善于追问,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发挥AI的功效。

“是什么呢?”“为什么呢?”“所以呢?”“还有呢?”这是“苏格拉底式提问”,也可以称之为“启发式问答”。

苏格拉底提问法跟我们现在特别流行的“第一性原理”底层逻辑都特别接近。不仅询问操作的底层逻辑技术,还追问关于目标的逻辑,你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的所有操作必须有一个方向,你这个方向到底是什么?这种提问方式在AI时代对我们很有用,因为已有的赛道别人可能已经做到90%,你再做到91%、92%很不容易。这时如果提出一个新问题,有了新的回答,就相当于开辟了一个新赛道。

问题是什么?立场是什么?你的答案是什么?常见的质疑和回应是什么?就是这4个主要部分,我们要去思考,向社会实践、向哲学、向科学要答案。

所以为什么我们提倡大家学哲学,学哲学的最大好处就是启发大家的思路,开阔大家的思路,哲学不会让你一条路走到黑。就好像我们看庐山一样,你只沿着一条路走,就只有一种观看方法,好的导游会请大家回头看一下,角度不同风景就不一样。还有,重要的不仅是认识世界,还要改变世界。

前几天有一个出版商来找我,他讲了一个案例,说他们去年有一本书特别畅销,是泰戈尔的诗集。这本书在中国有很多版本,也卖了很久,为什么他还能卖出好成绩?他是到宠物店卖。因为泰戈尔的诗能够提供心理安慰,而宠物也是给我们提供心理安慰的。他把两者衔接在一起,一年卖了十几万本。

读+:这是否就是在提问,书为什么一定要在书店卖?可不可以换个场景卖书?

苏德超:这就是提问的改变。如果只是按照别人的赛道走,不见得有这么成功。在AI时代,应该是提出新问题,用新的行为方式去回答新问题,开辟一个新赛道,哪怕那个赛道很小,但是已经足够,可以做到小而美。

读+:这个案例确实不错,关于向AI提问,还有哪些技巧和心得呢?

苏德超:AI自己运算完的时候,必须让它自己再三审查信息源,它的那些信息、时间、地点、人物,那些关键词是否有真实的来源?给我注出来。然后让它自我审查逻辑,包括我们也要审查其逻辑,逻辑是否有漏洞、缺环,是否有潜在的自相矛盾。

有时候还要用不同的AI,让两个AI打架。你在一个AI面前表现的爱好,在另外一个AI前就不要表现。比如说我在小红书和抖音关注的博主类型完全不一样,只有这样才能接触到不同的东西。

最后,我认为不要轻易地把你的那些非常关键的信息给AI,这非常危险。

(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文章来源:大武汉客户端http://www.app.dawuhanapp.com/p/46741133.html

(编辑:邓莉萍  审稿:刘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