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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任翔:生的超越与死的内在——海德格尔“有限化”概念对有限性的深化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25-05-06

本文聚焦海德格尔在1929–1930年的几部作品中通过提出“有限化”(Verendlichung)概念对人之有限性的深化,并以内在性/超越性的概念框架来分析“有限化”。首先,借助埃迪特·施泰因(Edith Stein)对海德格尔“向死存在”学说的批判,本文区分了对有限性之解释的内在性立场和超越性立场。其次,通过细读海德格尔五种文本中出现“有限化”一词的段落,本文表明,海德格尔的论述对内在性立场和超越性立场都有所印证。最后,本文提出一种关于“有限化”的动态模型,论证内在性(死亡对生命的渗透或生命的内在崩解)和超越性(摆脱限制的屡败屡战的努力)在该模型中是相容的、甚至是相互倚赖的。它们只是刻画了“有限化”的不同方面;从而,本文导向一种超越内外之分、从而超越了“几何化”思维的设想有限性的方式。

关键词海德格尔;有限性;内在性;超越性;生命

作者简介:刘任翔,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化学学士、科学技术哲学硕士,麦吉尔大学哲学博士。曾在清华大学哲学系从事博士后研究,为水木学者博士后。专业领域为现象学、德国古典哲学、当代法国哲学,尤其关注时间、有限性、差异、主体性和复数性的问题。在Studia Phaenomenologica等A&HCI收录的期刊上发表论文5篇。

文章来源:《世界哲学》2025年第3期


一、 问题的提出

超越性与内在性的关系是现象学的核心问题之一。对二者之对立的思考基于一个前提,即我们所是的这种存在者(人)的有限性(Endlichkeit)。正是因为从胡塞尔开端的现象学运动以彻底化的姿态思考有限性及其诸环节(如时间性、具身性、被动性、多元性),有关内在与超越的问题才得以成为哲学的根本问题之一。

但是,有限性这个概念就其内涵而言是一个静态的、“几何化”的概念。它仅仅说明,某一存在者存在于特定的界限之内;它仅仅是在逻辑“空间”中划定了该界限,而并不能把握该存在者与界限及界限之外事物的具体关系、以及该存在者的存在方式是如何具体展开的。因此,在“有限性”标题下展开的讨论有可能陷入概念混乱,乃至沦为鸡同鸭讲。现象学将“内在”与“超越”这对概念论题化,可以看成是进一步界定有限存在者之有限性的努力。

本文聚焦海德格尔在1929–1930年的几部作品中通过引入“有限化”或“有终化”(Verendlichung)[1]概念而实现的对有限性之思的深化。根据海德格尔研究的权威索引,“有限化”概念最早出现于其1926/27冬季学期讲课稿《哲学史:从托马斯·阿奎那到康德》(全集第23卷),最晚出现于其1934/35冬季学期讲课稿《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全集第39卷)。[2]不过,海德格尔真正以独创的方式解说“有限化”概念,是在1929–1930年的如下几个文本中:《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1929,全集第3卷)、《形而上学是什么?》(1929)、《德国观念论与当前哲学的困境》(1929,全集第28卷)、《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1929/30,全集第29/30卷)以及《论人的自由之本质》(1930,全集第31卷)。

在学理上,聚焦海德格尔在这一时期的“有限化”学说的考虑如下。在近年来的海德格尔研究中,1930年的“论真理的本质”一文(收录于全集第9卷《路标》)往往被当作海德格尔“转向”(Kehre)的标志。在这一文本中,海德格尔从《存在与时间》中基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的基础存在论立场,转向有关存在自身或存有(Seyn)的显/隐二重性的学说——换言之,从此在的展开状态(Erschlossenheit)和事物为此在的被揭蔽状态(Entdecktheit),转向源始的被遮蔽状态或隐秘(Geheimnis)。[3]转向之前的海德格尔将形而上学问题追溯至此在的有限性,而转向之后的海德格尔则直接言说存在自身的有限性。[4]循着这样的逻辑,一些学者站在后期海德格尔的立场上批评前期海德格尔的此在分析,要么认为它缺失了超越的维度[5],要么认为它所能容许的超越只是一种自欺式的“主体主义重复”[6]。这样一来,此在的有限性所提供的视角似乎就成了一个陷阱,将前期海德格尔困在由“向死存在”所框定的界限之内,使他看不到这种有限性在超越者(存在自身)中的根据。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此在分析将实践置于理论之先,已经隐含着对主体中心论的克服[7],而实践视角恰恰意味着从此在的有限性之内出发的视角[8]。从而,有限此在的内在领域就是一个不应放弃的边界;脱离它而直接谈论存在自身,就意味着重新滑入前批判的形而上学。也有一些学者试图提供折衷的道路,例如认为有限的人的最高尊严就在于守护存在自身的无蔽状态与(更为根本的)遮蔽状态。[9]不难看出,这些讨论的关键是如何看待有限此在之内在性,以及相应地如何看待存在自身对这种内在性的超越。

本文想要展现的是,“有限化”概念蕴含着海德格尔让此在的有限性“动态化”的努力。有限化的动态模型容许我们将此在的有限性中蕴含的内在性和超越性理解成是相容的、甚至是相互需要和相互成就的,而不是在一种“非此即彼”中依照一方而要求排除另一方。不仅如此,有限化的动态模型或许是海德格尔在“转向”存在自身之有限性前有关此在之有限性的最为成熟和完备的学说。在1930年后,由于“转向”的缘故,“有限化”一词从海德格尔的写作中淡出了;在全集第39卷中的短暂出现仍然延续了1930年的模型而并无明显推进。[10]不过,正如下文所要揭示的,这种淡出仅仅意味着海德格尔思考重心的转移,而此在之有限化的学说仍然是一种可以独立自存的学说,并从此在的角度补充说明了:存在自身“无化”的运作方式是如何被“此之在”(Da-sein)所承担的。

出于上述考虑,本文用内在性和超越性这个概念对子来分析海德格尔有关“有限化”的论述。尽管他本人并未明确通过将内在性与超越性对置的方式来展开对“有限化”的解释,他的具体言说却为两种看似方向相反的解读留出了空间。这两种解读可以粗略地称为有关此在之有限性的内在性解读和超越性解读。根据内在性解读,此在的有限性表现为其生命被无数“小型”的死亡或死–去(dying)所渗透,从而该有限性无需倚赖一个超出了此在的“外部”来界定。根据超越性解读,此在的有限性始终是根据在世存在那悬临着的终结来规定,从而其“内部”的视阈舍去这个绝对的“外部”便不可理解。

本文在论证上分为三步。首先,借助E. 施泰因(Edith Stein)在《马丁·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Martin Heidegger’s Existential Philosophy)一文中对海德格尔“向死存在”学说的批判,区分对有限性之解释的内在性立场和超越性立场。其次,通过细读海德格尔1929–1930年的五种文本中出现“Verendlichung”一词的段落,表明海德格尔的论述对内在性立场和超越性立场都有所支持。最后,提出一种关于此在之有限性的模型,论证内在性和超越性在该模型中是相容的,只是刻画了有限性的不同方面,从而导向一种超越内外之分、超越“几何化”思维的设想此在有限性的方式。


二、解读有限性的两种立场

在《马丁·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中,施泰因以其有神论的立场与海德格尔(在她看来)不可知论的立场交锋,而争论的焦点就在于如何理解此在的有限性,以及海德格尔用死亡来划定此在的在世存在的“边界”的做法是否足以解释这种有限性。这里考察施泰因对海德格尔的批评,只是为了区分理解此在之有限性的两种路径。这两种路径的代表分别是施泰因本人和施泰因所理解的海德格尔。

我们首先考察后者。施泰因大体认可海德格尔对“存在之意义”追问的路向,但认为海德格尔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Existentialanalytik des Daseins)不足以达到对存在之意义的恰切把握,因为这种分析有意将讨论限于“此世”的有限生命之内,对人经由死亡进入的永恒存在避而不谈。

施泰因敏锐地把握到了海德格尔的如下观点:如果此在的生存是由它对自身诸可能性的操劳(Besorgen)而定义的,那么,这些可能性要保持为可能性,此在就必须被它所尚未(noch nicht)是者所规定。对此在的整体存在(Ganzsein)而言,作为终结(Ende)的死亡就是最根本的“尚未”,而被这个“尚未”规定就意味着此在的向死存在(Sein zum Tode)。[11]对向死存在的分析,完全是在“此世”的范围之内展开的;死亡仅仅是个体的此在在此世的生存中所面临的终极的可能性。[12]至于是什么承托着这种终极可能性、此在在遭遇这种可能性“之后”又会遭遇什么,海德格尔则不置一词,因为他的方法论将凡此种种列为存在者层面(ontische)的问题,对它们的回答要基于此在分析所面向的存在论层面(ontologische)的问题。

换言之,施泰因将海德格尔看作一个纯粹在此在的有限存在内部去定义有限性的思想家。尽管死亡的现象似乎指向了生命的某种“外部”,海德格尔却悬搁了对外部的探讨,而仅仅基于此在终有一死这个在生命内部就能把握到的可能性视阈来刻画此在的有限性。“向死存在”的要点,不在于“死”,而在于“向”:“向”意味着“尚未”死,意味着尚在“生”的内部。只不过,这样的“生”,由于处处为终有一死的可能性所渗透,不再只是散乱的情节的拼接,而获得了整体存在的特征:我们因为生也有涯,会去考量自己这一生应当如何度过,会面临人生中或此或彼的抉择——毕竟,我们不可能实现一切的可能性,生的有限意味着某些可能性之间是互斥的。

在考察海德格尔《形而上学是什么?》中的相关段落时,我将借助L. 劳勒(Leonard Lawlor)的解释来进一步探讨被死所“渗透”的生意味着什么。这里,我们首先转向施泰因的相反观点。

施泰因承认此在的有限生存是一种向死存在,也和海德格尔一样认为此在是“被抛”(geworfen)入这种存在方式的。但是她认为,死亡的概念必然预设了经由死亡所过渡到的存在方式(哪怕这意味着彻底不再存在),被抛的概念必然预设了将此在“抛出”者。按照传统哲学的语言,施泰因提出,对有限性的界定必然预设了某个“奠基着却不被奠基、而是自我奠基的存在者:某个抛掷了‘被抛’者的存在者。”这个自我奠基并奠基和抛掷了有限此在的无限存在者,就是上帝。换言之,“被抛性(Geworfenheit)被揭示为被造性(Geschöpflichkeit)。”[13]

施泰因进而通过对死亡或死–去(Sterben; dying)的现象学分析来展现它如何指向了一种超越了有限生命的存在。她指出,许多人在最终“输掉”与死亡的斗争时所展现出的平静释然,并非有关生命从有到无的想法所能支撑;他们的“向死存在”并非“向终结存在”(Sein zum Ende),而是“向一种新的存在(方式)存在”(Sein zu einem neuen Sein),尽管这种转换必须经由“死亡的苦楚、自然实存的剧烈崩解”来实现。[14]在死去这一现象中,施泰因看到的是:此在重归那作为根基的无限存在者的怀抱,克服身上的时间性而上升至永恒的存在。[15]

因此,对施泰因而言,有限性只能是一个消极的或褫夺性(privative)的概念,有限就意味着“未被救赎的存在”(unerlöstes Sein)。[16]如果囿于有限性的内部,就永远无法恰切地理解它,因为有限之为有限恰恰在于它一刻不停地向着超越者、无限者追寻,要隐失到后者中去;只有在这种追寻和隐失之中,有限的存在才被揭示为有限。因此,施泰因对海德格尔单纯从有限性出发去定义此在的“超越”(Transzendenz)的做法也不满意:在她看来,超越意味着打破有限性,而有限存在者作为被造物(ens creatum),自身是无力实现这种打破的,只有仰赖超越的(transzendente)、无限的存在者即上帝。[17]简而言之,有限性离开了超越者便不可理解。

如果我们将施泰因在对海德格尔的批判中展现的立场称为对有限性的超越性解读,那么她所呈现的海德格尔则可谓开展了对有限性的内在性解读。


三、海德格尔对“有限化”的内在性解读

海德格尔在“有限性”之外又造出“有限化”这个概念,是为了避免人们将有限性当成一种偶然地加于本可“无限”的存在者的属性,而致力于将有限性展现为一个按照自身的节奏逐渐展开的过程。仅就这一点而言,他似乎确如施泰因所解读的那样,倾向于对有限性的内在性解读。

海德格尔在《德国观念论与当前哲学的困境》中对费希特的批评印证了这一点。在海德格尔看来,费希特耶拿时期的知识学首先预设了无限的绝对自我,尔后才追问这个绝对自我如何“有限化”:“自我本身在此是无限的,只不过被有限化(verendlichet)了!”[18]自我性的题中之义是“将自身降低、亦即有限化(sich verendlicht)和限制到它的设置活动、亦即知识中去”。[19]

这种对“有限化”的定义,即一个本可以无限的存在者因为偶然附加上了有限性而变得有限,恰恰是海德格尔所要反对的。在海德格尔对费希特绝对自我学说的解构中,不再是绝对自我先被预设、而后被有限化;而是费希特首先把握到了有限化的运动本身,却因为传统形而上学体系性框架的限制而不得不为这个运动“造出”了一个无限的“起点”,即绝对主体:“它(自我)有限化了自身,而且为了能如此这般有限化自身,它本身还必须成为绝对主体。”[20]换言之,有限化的过程在存在论上是在先的,而无限的绝对主体(绝对自我)反倒是从有限化过程出发而反向建构的。刻画了人的“自我性”的,并非是绝对自我,甚至不是被事后地“有限化”了的绝对自我,而是作为一种原初活动(过程)的“有限化”本身:它并非从静态的无限性到静态的有限性的“化”,而是在其运动中内在地建构出两个看似静态的“极”。

类似的论证出现在《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中。在批判性地讨论康德对“有限的理性存在者”的设定时,海德格尔说:

“有限性并不只是简单地附加(hängt an)在纯粹的人类理性之上的东西,相反,理性的有限性就是有限化(Verendlichung),即为了有终结的能在(Endlich-sein-können)而操心。”[21]

恰恰是向着终结的可能性开放,使得人类理性这样的东西成为可能;理性完全是从有限的人类存在的内部出发得以理解的;它是“有限化”的产物而非前提。

到了《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有限性的“非附加”特性得到了更细化的讨论,并与此在的“个体化”或“单独化”联系起来:

“有限性不是仅仅附在我们身上的某种特性,而是我们的存在之根本方式。如果我们想要成为我们之所是的存在者的话,我们就不能离弃这种有限性,或者就此自欺欺人,而是必须守护(behüten)它。这种保护(Bewahren)是我们的有限存在(Endlichsein)之最内在进程(innerste Prozeß),也就是说,我们最内在的有限化(Verendlichung)。有限性只在(ist)真正的有限化之中。在这种进程中,最终将发生人在其此在上的一种个体化(Vereinzelung)。个体化——这并不是指,人要保持他那个瘦弱而渺小的自我,那个自我在对待世界的这个或那个方面狂妄自大。这种个体化毋宁说就是那种单独化(Vereinsamung),每个人首先都会因之而达于万物之本质的近旁(Nähe),都会达于世界之近旁。”[22]

由于毫不含糊地将有限性承认为“我们的存在之根本方式”,通过哲学的思考否弃或梦想超越这种有限性就只能是痴人说梦。哲学的恰当姿态是“守护”我们自身的有限性。然而,守护既不是固步自封,也不是敝帚自珍地将有限自我的原则等同于存在论层面的唯一原理,而是将我们的有限存在把握为一种不息的运动,把握为“有限化”这种“最内在进程”。哲学只有追随这一进程、牢牢地把握进程之内的视角,才能理解个体的自我(费希特)或个体的理性存在者(康德)是怎么回事。假如一开始就预设有限化进程之外的超越者,则存在者整体将只能展现为无差别的平面,而此在的在世存在中展现出的那种事物来到“近旁”的现象将永远成谜。

在这里,海德格尔触及了他对此在之有限性的讨论的核心,即“整体存在”(Ganzsein)的问题。事实上,在《存在与时间》第45–53节[23]中,海德格尔之所以提出“向死存在”概念,正是为了回答此在原初的整体存在何以可能的问题;“向–”的结构正是海德格尔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在一个由无差别并置的现成存在者组成的无限的平面上,谈不上什么“整体”;整体之整体性只能来自于一个有限此在的内部视角,它首先表现为通过该此在的存在之领会(Seinsverständnis)所展开的世界的世界性(Weltlichkeit),而这又离不开该此在从无差别的存在样态(常人)出发被个体化的过程。因此,海德格尔说:

“在存在者的整体之中生存(im Ganzen des Seienden zu existieren),无非就是一个特有的问题:我们称之为世界的这种‘在整体之中’(im Ganzen)意味着什么。此时在这种追问和寻求中,通过这种上下求索(Hin-und-her)所发生的,就是人的有限性。通过这种有限化(Verendlichung)所发生的,就是人之最终的单独化,每个人都因之作为某个独一无二者(Einziger)而面对整体。”[24]

“上下求索”意味着对原点和方位的标定;它展开了一个有限的世界,因为只有当世界有原点、有方位、有边界(尽管并非确定的边界,而是更接近于“地平线”)时,它才能是一个整体,我们也才能生存“在”它“之中”。但是,由于世界总是向着此在而显现、为着此在而展开,世界的整体性也就要求该此在不能仅仅是平均的、可替代的“一个”,而必须能够是“独一无二者”。假如此在如同现成存在者那样是可以相互替代的,那么任何原点、方位和边界都只是武断的、在流俗意义上“主观的”规定,而无法赋予世界以整体性。因此,有限化的运动必定在有限的整体和独一无二的此在之间的场域中展开。

在这些有关“有限化”的论述中,我们似乎找不到任何对有限的此在之外的存在者的预设和倚重。一切都是从此在在其生存之中对存在意义的领会出发来解释的。在对费希特、康德的思路的批判性解读中,海德格尔甚至专门强调对有限性的定义不能基于无限者、超越者。可以说,“有限化”刻画的就是有限性之内的运动,这个运动甚至能够反向地建构种种在传统哲学中被认定为超越者的东西。以此观之,海德格尔的确如施泰因所说,在解读有限性时采取了内在性的立场。


四、海德格尔对“有限化”的超越性解读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我们仔细聆听海德格尔的言说,不难发现他对有限性乃至“有限化”的刻画也有着超越性的维度。毕竟,“超越”(Transzendenz)的概念也是他在1929–1930年思索的核心概念之一;可以说,有限的此在若非同时是一种超越,便与此在之外的现成存在者无异。[25]在上一节的《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引文中,也能看出端倪:有限化是为了“有终结的能在”,“能”与“终结”就已表明,规定了此在的有限存在的是终结(Ende),而终结是尚未实现的可能性。我们由此被带回了施泰因对海德格尔“向死存在”学说的解读和批判:有没有一种可能,即施泰因将“超越性”的意义窄化了,将它等同于向着某个现成(vorhanden)的超越者的行进或“上升”,从而错失了海德格尔那里对此在的有限性所蕴含的超越性的独特论说?

有关海德格尔的超越学说,学界基本有一个共识,即超越问题不再像在康德、胡塞尔那里那样首先是知识论问题,而是首先是存在论问题。[26]但是,在此基础上,一些学者认为“超越”指的是此在从其向来属我性(Jemeinigkeit)出发而超越自身[27],另一些学者则认为“超越”首先是指存在自身或真理对人的超越[28]。后一解释似乎更接近施泰因对有限性的超越性解读;而且,即便是支持前一解释的学者,也倾向于将其解释的“超越”概念限制在海德格尔转向前的时期,而在解读其转向后的时期时引入某种超出了此在之范围的原则,如存在自身、存有或真理[29]。因此,两种解释的分歧可能只在于“超越”一词实际适用的范围;而如果我们不拘于名相[30],就会发现两者都指向了超出此在者——换言之,都指向了本文第二节中以结构方式定义的对有限性的“超越性解读”。

然而,超越性解读所必须面对的难题是,存在自身的运作方式如何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超越者(transcendens),从而如何不致彻底刺穿并消解那在对此在之有限性的追问中刚刚建立起的内在性领域。在回答这一问题时,首当其冲、也最亟待深入理解的,是《形而上学是什么?》中这一包含了“有限化”的著名段落:

“此在基于隐而不显的畏(Angst)而被嵌入无(Nichts)之中。此在的这种被嵌入状态(Hineingehaltenheit)就使人成为无的场地守护者(Platzhalter)。我们是如此有限,以至于我们恰恰不能通过本己的决心(Beschluß)和意志(Willen)把我们自身源始地(ursprünglich)带到无面前。在我们的此在中埋藏着一种有限化(Verendlichung),而这种有限化埋得如此深邃(abgründig),以至于那种最本己的和最深刻的有限性拒不委身于(versagt)我们的自由。”[31]

在《形而上学是什么?》中,对“畏”的生存论分析是为了揭示出此在被“嵌入”在“无”之中。这里的“无”不能等同于施泰因所说的超越者,因为“无”首先不是一个存在者(Seiende)。尽管如此,“无”仍然超越了此在,尤其是超越了个体化的此在的“决心和意志”、超越了自由,以至于此在不可能仅依托其有限存在内部的资源而“将自身源始地带到无面前”。在这里,“有限化”似乎不再能够被理解为某个严格地处于此在的存在之领会内部的东西。相反,存在之领会本身要依据有限化、尤其是依据人成为“无”的“场地守护者”这一观点来解释。

这是如何可能的?首先,根据“形而上学是什么?”中对“无”的定义,被“嵌入”“无”之中指的并非是从属于某个更大的集合,而是恒常地被置于一切可能性的终极的不可能性(死亡)的悬临之下,或者说恒常地被置于一个事实上是无根(Ab-grund/深渊)的根基(Grund)之上。进而,守护(halten)着“无”的场地(Platz),就意味着作为一种在此的“有”而将原本无差别的“无”接引来世间、注入诸存在者之中。以此观之,此在并非首先已经是根基稳固的存在者、尔后才获得了对存在的领会;不如说,存在(在当前语境中与“无”同义)自身呼唤着存在之领会(Seins-verständnis),呼唤着作为其“场地守护者”的此在。简而言之,之所以“有”(es gibt)此在(Dasein),是因为“在”(Sein)呼唤着一个个的有限的“此”(da),以便展开为每一个“此”所居于的世界。张柯将该机制称为存在自身对此在的“需用”(Brauch)。[32]

以此观之,此在的有限性的确不再能够仅凭其“内部”的决心和意志来把握;相反,它成了超越性的“无”所呼唤的必要环节。无论是在对“向死存在”的论述,还是在对“无”的论述中,海德格尔虽然是从此在的生存论领会出发,却并不可能囿于其范围,而是必须导向超越。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对有限性的超越性解读吗?


五、内在性解读与超越性解读的相容性

在第二节中,我们区分了对有限性的两种似乎对立的解读。在第三、四节中,我们却发现海德格尔围绕“有限化”的论述似乎同时支持这两种解读。这是何以可能的?

人们当然可以开展一种传记式的研究,试图说明海德格尔在1929年发生了某种思想转变。本文采取的是另一条进路,即在论理层面指出,海德格尔有关“有限化”的思考表明内在性解读和超越性解读可能是相容而非互斥的。通过现象学地说明此在的有限性如何可能既是内在的、也是超越的,我们甚至能够反思那从一开始使得我们将两种解读对立起来的哲学框架是否本身是成问题的。

我们从劳勒对《形而上学是什么?》中前引段落的创造性解释出发。在本文第四节中,这个文本支持的是对有限性的超越性解释;而受德勒兹的福柯解释影响的劳勒却从中读出了一种内在性解释,他将之称为“生命–主义”(life-ism)。

在劳勒看来,海德格尔的“有限化”概念导向的是各自独一无二(singular)的“生命过程”。[33]他追随多数海德格尔学者,将“无”理解为一种尽管自身不断抽身而退、却不断给出“有”的积极原则,此即“无本身无化着”(Das Nichts selbst nichtet)[34]所要表达的动态含义。基于这一点,劳勒论证说“有限化”必定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事件,而是一个无止境地(indefinitely)重复的过程:有限化本身就意味着“不断有限化”(re-finitization)。[35]换言之,此在的有限性就展现在:它作为“无”的“场地守护者”,永恒地在“有”的显现和“无”的自我遮蔽之间摇摆。

但这样一来,此在的死亡就不能仅仅被当成是一生的“绝对的界限”,仿佛它在发生之前都尚未发生,仅仅作为此在筹划的某种“边界”而存在。[36]相反,应当依据“有限化”永恒运动的特征,将死亡理解为“分散于整个生存”的内在的限制——具体而言,死亡被“无止境地增殖”了,它从生命终点所代表的“一锤定音”的死亡,变成了渗透整个生命的无数小型的死去。活着(living)与死着(dying)是同一回事,从而,“作为有限化,死实际上就是生命自身。”[37]

借助福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对“比夏区”(Bichat’s zone)的分析,劳勒论证到:如果疾病可以看成是一种寄生于(branché sur)人的生命的生命,它就不是从外部降临到人的生命之上,而是意味着人的生命的“内在偏离”。[38]因此,“向死存在”也不再是向着某个超越了此在之有限生命的终极可能性而存在,而仅仅意味着该有限生命在内部就被无数的“死去”过程(即“有限化”)所渗透和蚕食,被无数“微小的断裂”(des écarts infimes)所切割。

然而,如果我们后退一步,考察劳勒对海德格尔的解读的整体走向,就会发现,他提出的“纯粹内在”的有限性概念尽管极具创见,与本文第四节中所描绘的对有限性的超越性解释却并不矛盾,而只是补充了向着死亡并在“无”的“无–根基”(Ab-grund)之上存在的此在的内部情形。向着有限存在之外或之上的超越运动,与在内部不断偏离、崩解、被蚕食的过程,有可能只是同一过程的两个侧面。甚至可以说,舍去超越运动,便无法理解内在的崩解;舍去内在的崩解,也无法理解超越。超越运动和内在崩解是同一过程的彼此倚赖的两面,这就是我此处想要提出的、使得内在性立场和超越性立场相容的关键。为了具体说明这一观点,我将对海德格尔同期著作《论人的自由之本质:哲学的导论》中的如下段落进行一次“非正统”的解读:

“试图摆脱限制,不仅远没有克服(überwinden)有限性,恰恰反而可能更是一种有限化(Verendlichung),如果这种限制属于人的知识之本质状况,而取消限制的尝试就会导致理性分裂(Zerrüttung)的话!”[39]

这个段落原本是在解读康德的先验辩证论中有关理性之“越界”的观点。黑格尔有关思辨理性“克服”了概念化的知性所固有的限制、从而克服了人的知识之有限性的观点,是海德格尔此处的“靶子”。海德格尔认同康德的观点:理性固然每每试图摆脱可能经验的限制,这种企图却恰恰是有限性的征兆,因为只有有限者才会如此心心念念地追求无限,而真正的无限者早已安居于无限性之中了。进而,有限者取消限制的尝试,导致的是理性的分裂,这体现在(例如)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之中。

尽管如此,海德格尔在这一段中却未必只是给出了一种对摆脱限制之企图的消极评价。如果说,有限此在的存在方式就在于“有限化”,那么说“试图摆脱限制恰恰更是一种有限化”,是否意味着摆脱限制的企图和尝试也属于人的本质?放到前文的概念框架中,这就意味着超越的运动独属于本质上不可能克服限制的人。另一方面,这一超越的运动又不可避免地遭遇挫折,挫折的终极来源就在于:有限的生命内部已被侵蚀出无数的“死”的裂隙,生命逐渐内在地崩解、并将最终带来真正的死亡,从而,并没有什么连续的、累积性的、无止境的超越。甚至生命的内在崩解有时恰恰是源于超越运动遭遇的挫折,源于人永不安于其有限存在相对安全的“内部”。

为什么一种在其内部不断崩解的生命,恰恰能够承担起超越其自身限度的尝试,并且“屡败屡战”?尽管没有文本上的直接依据,如下的观点与我们先前的探索是相容的:有限的生命,固然从其内部不断崩解、不断被死亡所蚕食,从而并非什么颠扑不破的根基,但蚕食着生命的死亡或死–去同样是有限的,这表现为生命的崩解总需要时间。而在时间耗尽之前,脆弱易朽的生命却足以成为超越的尝试的“踏板”。这种使人不断“踏空”却又在“踏空”之中提供了有限的支撑的生命,或许就是一种堪当“根基”的“无–根”。形而上学汲汲于寻找颠扑不破的根基(fundamentum inconcussum),从而在不断衰老死去的生命中寻不到意义;但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衰老死去本身(尽管这是其不可抹去的一面),而在于衰老死去所需的时间、以及这种时间所容许的超越。内在崩解这种“有限化”过程时刻向我们提示着自己的限度,使得我们时刻向往超越,而超越虽永远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成功,其失败却也需要时间。我们由此能够有限地“流连”于超越的“途中”。有限此在的意义,便在这一“之间”(metaxu)中展开了。[40]

如果说,这种在生命崩解所需的有限时间之中所实现的、在终将失败的超越运动半途的流连,就是“有限化”的深层含义,那么“有限化”就确如海德格尔所说,不在于从某个不受限的状态的“坠落”,而在于有限性之本质(Wesen)的持续展开。对它的解读,也就不再能够区分内在性的立场和超越性的立场。内在崩解和超越运动同属于一个“有限化”过程,事实上也同属于一个“时间化”(Zeitigung)过程:仅有内在,则崩解无意义;仅有超越,则运动无支承。执著于内在与超越的对立,似乎只是一种将有限性“几何化”的思维方式导致的;而如果有限性转而被理解为“有限化”,则“内”与“外”根本无法切割,尽管这两个方面可以分别描述。


六、 结论

本文考察了海德格尔在1929–1930年的五种文本中通过“有限化”概念对此在之有限性的深化。通过区分对有限性的内在性解读和超越性解读,本文表明“有限化”意味着有限性一种动态模型。在这一模型中,作为有限此在之超越性边界的死亡被重新解释为散落于生命各处的内在崩解;这种崩解一方面以其限度而使超越运动成为必要,另一方面又因为需要时间而为超越运动提供了有限的、暂时的支承。这样以来,对有限性的内在性解读和超越性解读就在“有限化”的动态模型中被统合起来。这一方案与朱清华在O. 波格勒(Otto Pöggeler)的启发下提出的超越模型的“内在转折”(immanenter Wandel)颇为相似,可以说是为朱清华所说“相互震荡或摇荡(Gegenschwung)的本质构造”提供了一种具体说明。[41]

此外,“有限化”的动态模型还容许我们在面对此在的有限性时不必立即像后期海德格尔那样转向存在自身的有限性,即“隐秘”和“迷误”(Irre)[42],而是可以暂时驻留于有限此在之本质的持续展开,以思考有限生命所独有的借助细小的死亡而获得细小的新生的方式。这与转向之后的海德格尔用“无”来刻画超越于此在的存在自身的做法是切合的,因为“无”作为后–形而上学的超越者,不再是将有限者引向自身、从而以其绝对的自身同一性来“同化”有限者的无限者,而是以其“退隐”来容许、鼓励乃至引诱有限者自身差异化的“虚位”。用张柯的话来说,当海德格尔将“无”设定为存在自身的内在可能性时,他就是用“有限性之思”将无限性“降解”成了有限性的核心真理(而非取消之)。[43]

蔡文菁曾在《论人类自由之本质》的语境中将人类有限存在所独具的“伟大”(Gröβe)解读为一种“谦逊而富有尊严的姿态”,它意味着让存在者以各自差异的方式存在(Seinlassen)。[44]本文表明,差异化同样适用、甚至首先适用于此在自己,而这是通过死亡的内在化(在生命内部的无限散布)来证成的。在《论人的自由之本质:哲学的导论》前引段落的更前一段,海德格尔用“不和”(Veruneinigung)来刻画“有限化”。[45]“不和”未必是消极的概念,它也可以意味着从“统一”(einig)的东西中走出来、分化(differenzieren)出来,在有限场域的内部引入差异和多元。对个体的此在是如此,对此在的共同体亦是如此:无数的小型“死去”,也为无数的新生“让”出了缝隙。


[1] 目前学界对于 “Verendlichung”尚无令人满意的译法。译为“有限化”,相当于是在字面上与“有限性”(Endlichkeit)保持一致;译为“有终化”,则是强调了其中对“终结”(Ende)的暗示,并且体现出Verendlichung所蕴含的“向终结存在”(Sein zum Ende)的动态特征。在下文中,我统一用“有限化”来翻译“Verendlichung”。

[2] Cf. François Jaran and Christophe Perrin, The Heidegger Concordance, 3vols., vol.2, Bloomsbury, 2013, p. 592.

[3] 参见邓定:《此之在的有限性与真理之本质——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真理、揭蔽及隐秘问题》,《浙江社会科学》2023年第5期。

[4] 参见仰海峰:《有限性:早期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理论核心》,《理论探讨》2001年第5期;詹莹莹:《论人类自由与有限性——海德格尔与卡西尔在达沃斯辩论的启示》,《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

[5] 参见张海涛:《海德格尔前期哲学“超越”维度的缺失》,《东南学术》2019年第4期。

[6] 参见杨晓斌:《主体主义重复——海德格尔意向性超越的自欺》,《理论与改革》2015年第5期。

[7] 参见贺来、郭晶:《“主体中心困境”的超越——海德格尔的思考及其启示》,《江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31卷第12期。

[8] 参见牛小侠、陆杰荣:《海德格尔“有限性”思想及其“实践”意蕴》,《学习与探索》2011年第6期。

[9] 参见杜敏:《无限性与有限性之思——海德格尔神学悖论解读》,《系统科学学报》2011年第19卷第2期。

[10] 参见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张振华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8,第99页。

[11] Edith Stein, “Martin Heidegger’s Existential Philosophy”, M. Lebech trans., Maynooth Philosophical Papers 4 (2007): p. 62.

[12] Ibid., p. 75.

[13] Ibid., p. 71.

[14] Ibid., p. 78.

[15] Ibid., p. 79.

[16] Ibid., p. 81.

[17] Ibid., pp. 84-86.

[18] 海德格尔:《德国观念论与当前哲学的困境》,庄振华、李华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6,第305页。

[19] 同上,第176页。

[20] 同上,第159页。强调为笔者所加。

[21] 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206页。

[22]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世界–有限性–孤独性》,赵卫国译,商务印书馆,2017,第10页。

[23]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20,第321–369页。

[24]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世界–有限性–孤独性》,赵卫国译,商务印书馆,2017,第14页。

[25] 参见海德格尔:《从莱布尼茨出发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始基》,赵卫国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第225–300页。

[26] 参见王庆节:《超越、超越论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5卷第1期。

[27] 参见梁家荣:《海德格尔“世界”概念的超越论意涵》,《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屠兴勇:《存在·此在·人——海德格尔“死亡”现象学的三个维度》,《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1卷第1期;王庆节:《超越、超越论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5卷第1期;杨晓斌:《主体主义重复——海德格尔意向性超越的自欺》,《理论与改革》2015年第5期;朱清华:《海德格尔的超越和超越论的克服问题》,《现代哲学》2024年第4期。[28] 参见张柯:《超越与自由——论前期海德格尔思想中的“根据律”问题》,《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2卷第9期;张海涛:《海德格尔前期哲学“超越”维度的缺失》,《东南学术》2019年第4期。

[29] 参见朱清华:《海德格尔的超越和超越论的克服问题》,《现代哲学》2024年第4期。

[30] 这里不展开讨论海德格尔在《哲学论稿》(全集第65卷)中列出的五种超越概念(参见朱清华:《海德格尔的超越和超越论的克服问题》,《现代哲学》2024年第4期),因为本文主要从结构而非观念史角度探讨超越问题,其着眼点始终在于对有限性的“超越性解读”。

[31] 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1,第138页。

[32] 参见张柯:《探基与启思:海德格尔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整体评判研究》,商务印书馆,2023,第362页。

[33] Cf. Leonard Lawlor, “Verendlichung (Finitization): The Overcoming of Metaphysics with Life”, Philosophy Today 48.4(2004): p. 399.

[34] 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1,第133页。德文本可参见Martin Heidegger, Wegmarken (Gesamtausgabe 9),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6, p. 114。

[35] Cf. Leonard Lawlor, “Verendlichung (Finitization): The Overcoming of Metaphysics with Life”, Philosophy Today 48.4(2004): p. 403.

[36] 参见刘晓英:《死:生存哲学有待展开的话题——兼评海德格尔生存论意义上的“死”及其哲学价值》,《理论探讨》2004年第2期;王建斌:《向终结而在:海德格尔的死亡观》,《湖北社会科学》2011年第12期。

[37] Leonard Lawlor, “Verendlichung (Finitization): The Overcoming of Metaphysics with Life”, Philosophy Today 48.4(2004): p. 404. 江向东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参见江向东:《试论海德格尔的“向死存在”——从时间的本体化视角解读〈存在与时间〉中的“死”》,《学海》2006年第2期。

[38] Cf. Leonard Lawlor, “Verendlichung (Finitization): The Overcoming of Metaphysics with Life”, Philosophy Today 48.4(2004): p. 405.

[39] 海德格尔:《论人的自由之本质:哲学的导论》,赵卫国译,商务印书馆,2021,第224页。

[40] 这一结论使得我无法同意施泰因为有限性开出的处方,即永恒地安息于无限者(超越者)的怀抱。自由的有限性,既不在于固守无限的反面,也不在于向着无限的隐失,而在于恒常地从自身之内出发追寻无限性,在于不息的、无止境的运动。

[41] 参见朱清华:《海德格尔的超越和超越论的克服问题》,《现代哲学》2024年第4期;Otto Pöggeler, Neue Wege mit Heidegger, Verlag Karl Alber, 1992, S. 30.

[42] 参见邓定:《此之在的有限性与真理之本质——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真理、揭蔽及隐秘问题》,《浙江社会科学》2023年第5期。

[43] 参见张柯:《探基与启思:海德格尔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整体评判研究》,商务印书馆,2023,第466–468页。

[44] 参见蔡文菁:《自由与有限性——对海德格尔〈论人类自由的本质〉的解读》,《哲学分析》2018年第9卷第5期。

[45] 参见海德格尔:《论人的自由之本质:哲学的导论》,赵卫国译,商务印书馆,2021,第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