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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富春 :从天人合一到天人共生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22-04-27

【摘 要】人的生活世界是欲望、技术和大道三者的游戏活动。人驱使人去发明技术去制作物,但它们需要大道或者智慧的指引。与西方智慧的人神合一不同,中国智慧是天人合一。就天而言,它有物性的、类人的和神性的三种,但物性的天是主要的。就人而言,不仅人要与动物相区分,而且人要与自身相区分,即不要做一个无道的人,而要做一个有道的人。在天人关系上,中国智慧主张与天人相分不同的天人合一。它要求人根据天道去存在、思考和言说。但无论是天人相分还是天人合一,都应该走向天人共生,即天人各自生成,且促进对方对方生成。


我们从人生在世的基本事实出发。人是身体性的存在者,他首要的在世活动是欲望的追求和满足。人怀有欲望要占有并消费所欲物,但人不能如同动物那样本能地满足自己的需求,而是要使用技术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技术是人发明和使用工具来制作物的活动,通过制作物,人的欲望才能占有物。人的欲望和技术于是相互推动着对方。一方面,欲望驱使人们发明、使用并创新技术;另一方面,技术的进步也会刺激和强化人的欲望。但它们不能无边界地发展,否则将破坏人类存在的整体,甚至会导致人类的灾难和死亡,因此需要大道的指引。所谓大道也称为智慧和真理,是关于人的存在和命运的知识。它说出人是谁,世界是什么,揭示了存在的真相,给人和世界开辟了一条光明大道。一方面,它给欲望划分边界,指出什么样的欲望是可以渴求的,什么样的欲望是不可以渴求的;另一方面,它给技术划分边界,指出什么样的技术是可以使用的,什么样的技术是不可以使用的。可以说,智慧指引了欲望和技术存在的方向,使之不能误入歧途,而能走在正道。当然,欲望和技术也以自身日新月异的力量推动大道的更新,使旧的智慧转换成新的智慧。如此这般,欲望、技术和大道三者就构成了一场无限的游戏活动。

虽然人类史展现为多重方面,但其主体就是欲技道游戏的历史。就欲望而言,人由身体性的欲望发展到社会性和精神性的欲望;就技术而言,人由手工技术发展到机器技术和信息技术;就智慧而言,人由神性和天地的智慧发展到人自身的智慧,如此等等。数千年以来,中西方虽然有其相似之处,但走着不同的道路。西方有自己独特的欲技道,中国也有自己独特的欲技道。例如:中西对于人的身体性的欲望就有不同的理解,中国强调身体的遮蔽,西方则注重身体的裸露。中西技术也有完全不同的发展路径,中国历史上一直固守手工技术,用手操纵器具来从事工农业生产,而西方的工业革命则先后带来了机器技术和信息技术,远离人的身体而自主地生产物。至于中西智慧更是具有根本性的差异。一般而言,如果说西方是神的智慧的话,那么中国则是天的智慧。这就是说,西方的智慧强调神是人的指引者,中国的智慧强调天是人的规定者。

西方神性的智慧有其历史发展过程。首先是古希腊的诸神的智慧。他们是众神之父宙斯和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们。诸神教导人要成为一个英雄。英雄的美德有智慧、节制、勇敢和正义。其次是中世纪的上帝的智慧。道成肉身的基督耶稣拯救世界。上帝要求人要成为一个圣人。圣人的美德有信仰、希望和圣爱。最后是近代人内在的神性的智慧。不同于古希腊的诸神和中世纪的上帝,人的内在的神性就是人的理性。它不同于感官的感知和知性的判断,而是心灵自身建立根据的能力。它既为思想建立根据,也为存在建立根据。它要人成为一个自由人,亦即公民。公民的美德是自由、平等和博爱。既然神是人的指引者,那么人的最高实现就是人神合一。

与西方的智慧时代性的区分不同,中国的智慧主要由先秦的儒道二者互补发展到唐宋的儒道禅三者并存。孔孟儒家的智慧阐释了社会之道,指出人如何生活在家国之中,亦即孝亲和忠君;老庄道家的智慧阐释了自然之道,指出人如何生活在天地之间,亦即无为而无不为;慧能禅宗的智慧阐释了心灵之道,指出人如何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其中,儒道两家都强调了天的智慧。天不仅是万物的本源,而且也是人类的基础。既然天是人的规定者,那么人的最高实现就是天人合一。

我们将集中探讨中国古典思想天人合一的意义。依次将追问:第一,什么是这个天?第二,什么是这个人?第三,什么是这个天人合一?


一个显明的事实是,人生天地间,并在其间生和死。对于中国人而言,不是天地人神的四元,而是天地人三者构成了生活世界的基本要素,神或者上帝既不是天地的创造者,也不是天地间最重要的存在者,而至多是万物之一。但天地人三者不是并列的,而是有先后顺序的。与人相较,天地具有其优先性。这在于天地其自身给予性。这就是说,天地是先于人而存在的。先有天地,然后有万物;先有万物,然后有男女。

天的意义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

第一,天空。人在天之下,天在人之上。它是无限的存在者。尽管天存在,并且在这里,但它是空的。它不能等同于任何一种可见的事物,只是显现为宽广和深邃的蓝色。在这样的意义上,天没有任何东西,而就是太空或者虚空。因此天虽然是显明的,但又是遮蔽的。这就是说,天虽然是人们每天遇到、日常熟知的,但也是超常神秘的,无人知晓它的本性。

第二,日月星辰。天不仅指天空,而且指天空上的一切存在者,如日月星辰等,还包括了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等气象活动。这种意义的天就不再是虚空,而是实体。虽然人们可以想象太阳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的存在者是无限的,但是其中的太阳和月亮对于地球及其万物的关系是最为重要的。年、月和日夜的区分是由地球和太阳、月亮之间的运转所形成的。这种时间和空间的转变直接规定了人的基本生存方式。如在农业社会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第三,天地。天除了指天上的一切存在者之外,也指天地。为什么?这在于地球也是天空中的一个天体,而且与太阳和月亮的存在密切相关。作为如此的天就不再只是天空和日月星辰,而是天地万物,亦即自然界整体。它包括了矿物、植物、动物和人,但在天地万物的存在者整体中,天具有超出其他存在者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虽然天地共生,但与地相比,天具有规定性的力量。天包括地,并能统属地。因此,天地往往可简称为天。

第四,天道。它是天自身永恒运行的道路。它是已经给予的,是自然而然的。于是天道的语义等同于天性、天然、自然。自然成为了天道的另外一个名字。自然实际上具有两重性。一方面指自然界整体,即天地万物,另一方面指天地万物的自然而然的本性。

天虽然具有上述不同的语义,但它们都可以归纳为物性的天。作为物性的天,它或者是天地万物的整体,或者是其中一个部分,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且是物质性的存在。它给予自身、生成自身。它没有任何外在的原因和目的,也没有任何人格和意志。它沿着自身的道路而行。

除了物性的天之外,还有类人的天。天是物,不是人。但人们将天拟人化,使它具有类人的本性,有如人的行为、思想和语言。当天类人化之后,它就能观照并反映人的所作所为。

最后还有神性的天。它有神秘的和不可知的特性,因此获得了神的身份,仿佛上帝般的存在。这种天就成为了天帝。它有认识、意志和情感,并能在冥冥之中支配人与万物的命运。它能创造世界,毁灭世界,当然也能拯救世界。这就是天的神性的大能。

虽然天可以理解为物性的、类人的和神性的三种,但物性的天在中国古典思想中是最主要的。


人生活在天地之间,是与天地并存的第三者。

人是谁?或者人具有什么样的独特的本性?中国的智慧一般也把人分为身体和心灵两个方面。当然,它对于人自身还有更细致的区分,如将人分成精、气、神等。虽然这样,但这依然没有脱离身体和心灵的二元模式。精属于身体,甚至是身体中更精微的要素;神属于心灵,或者是心灵中最高级的部分;气则处于身体和心灵的中间。气既具有身体的特性,也具有心灵的特性,是身体和心灵的连接点。不仅生命在于呼吸,而且精神也在于呼吸。

那么,人的身体和心灵是从哪里来的?中国思想认为它们既不是上帝的创造,也不是神人的生产,而是来自于天地。具体地说,人的身体源于地,人的心灵源于天。地赋予了人的肉体,天赋予了人的灵魂。

就人自身的身心关系而言,中国思想否定无身体的心灵或者是无心灵的身体。一种无身体的心灵不过是鬼怪或空想而已,而一种无心灵的身体也只是行尸走肉。因此,中国思想既不肯定一个不死的灵魂,也不推崇一种片面的身体。在身体和心灵的关系上,中国思想虽然认为心灵依赖于身体,形在而神在,形灭而神灭,但更强调心灵对于人的指导作用。一个完美的人不是身心分离,而是身心合一、形神兼备。

作为一个身心共在的存在者,人如何获得其整体的规定呢?一种规定就是一种区分。这就是说,当一个事物是其自身的时候,它一定区分于它自身之外的其他事物。人的规定正是通过人与在存在者整体中其他存在者的区分而实现的。

在天地之间,除了人这个特别的存在者之外,还有其他类型的存在者。它们是矿物、植物和动物等。矿物的特性是凝聚的气,草木植物的特性是生命,禽兽动物的特性是感知。人是一个特别的动物,其特性是心灵。可以说,气不仅是矿物,而且也是植物、动物乃至人的一般规定;生命是植物、动物乃至人的共同属性;感觉是动物和人的一致之处。只有心灵才是人的独特的本性。这就是说,人是有气、有生命、有感知的和心灵的存在者,是气、生命、感知和心灵的聚集地。但在这所有的特性中,惟有心灵才是人惟一所具有的特性。在存在者整体当中,人与动物是近邻。因此人与存在者整体相区分在根本上是与动物相区分。因为人与动物都具有身体或者肉体,同时都具有感知,所以人与动物的区分是很微小的。这就需要找到他们之间最关键的区分点。西方历史上人们曾找出了许多人的独特的标志,如理性、工具、符号、劳动等。但中国古典思想认为这一标志为心。于是,心灵让人与动物相区分。

心是什么?心之官则思。心是人的身体机能。古人认为思想是心脏的活动,现代则证实为大脑的机能。心灵的思考就是对于存在的意识,因此它就是意识到了的存在。意识的伟大之处在于,首先它能知道世界,亦即天地万物的本性。其次它知道人自身,亦即人的独特本性和在天地间的位置。最后它能意识自身,它能意识到自身在意识。因此它能显明自身、敞开自身,表明自身是什么。

但心灵不仅只是认识,而且也是道德。中国思想甚至认为,心在根本上就是仁义道德,或者简化为义。义是什么?它是应该、应当和当然。义与不义实际上意味着应该与不应该、道德与不道德、善与不善。人不仅能感物,知道世界本来是什么,而且也能明义,知道世界应该是什么。应该的世界不是一个自然的世界,而是一个道德的世界;不是一个现实的世界,而是一个可能的世界。于是,所谓道德不是指人的一般的德行,而是指人类存在的独特本性。这使人彻底地与动物相区分。人不仅生活在天地的自然世界中,而且也生活在人类独有的道德世界中;不仅生活在自然世界中,而且也生活在可能世界中。

凭借心灵,人不仅与动物相区分,而且与自身相区分。人与自身相区分正是指人作为可能性的人与作为现实性的人相区分。现实性的人是已经存在的,也就是作为欲望性的人和技术性的人。但可能性的人与此不同,是被智慧所指引的人。他超出了现实的有限性,而具有可能的无限性。在真理的引导下,人力图完成其存在最大的可能性。一种与已给予的现实性的人相区分的可能性的人不断使自己现实化,成为一个已实现了可能性的人,也就是真正的人。

就人与自身的区分而言,中国思想都主张人不要做一个无道的人,而要做一个有道的人。但儒道禅三家都有着不同的表达。儒家认为,人要与自身相区分,不要成为小人,而要成为君子。君子有三大美德:仁智勇。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道家认为,人要与自身相区分,不要成为一个俗人,而要成为一个真人。所谓真人是与道同一的人,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禅宗认为,人要与自身相区分,不要成为一个迷人,而要成为一个悟人,也就是明心见性的人。作为一个觉悟的人,人要实行大乘佛教的六度:忍辱、持戒、精进、布施、禅定、般若。其中,小人、俗人和迷人是那些充满欲望和追求技术的人,是无道之人;君子、真人和悟人是拥有智慧的人,是有道之人。

人与动物相区分使人不再是动物,而成为人;人与自身相区分使人不再只是一个欲望的人和技术的人,而是成为了一个智慧的人。虽然人与自身的区分不同于人与动物的区分,但中国思想认为前者与后者有密切的关联。为何如此?人与动物的区分在于一心。人类有心,动物无心。人与自身相区分也是在于一心。例如君子有心,小人无心。当然,当人与自身相区分的时候,他不仅保存了人与动物的区分,而且扩大了这一区分。因此,对于人与自身相区分的首要性而言,人与动物相区分只是具有次要的意义。这在于,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他们都不同于动物。这里的关键问题已经转变,不再是人与动物相区分,而是人与自身相区分,亦即不要作为一个无道的人,而要作为一个有道的人。

只有当不仅与动物相区分,而且与自身相区分时,人才真正远离了动物,而走在人的道路上。同时,人能够建立世界和开辟历史。


我们先后分别分析了天和人的一般的意义,现在探讨人与天的关系。

中国思想认为,就身体而言,人与天地相比是渺小的。天地就是宇宙。它既有空间性,也有时间性。但天的空间是无限性的。从近到远,它没有边界。天的时间也是无限性的。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它既无开始也无终结。天地间的任何有限性的空间和时间都会被克服,而成为无限的。

与天地不同,人在空间上具有有限性。人的有限的身体与天地无限的形体几乎无法比较。人不仅不如天地,而且也不如天地间的万物。实际上,人的体形和体力根本不及一些猛兽的体形和体力,人感官的专门化也无法媲美某些动物感官的专门化。可以说,人是一个非常脆弱和弱小的动物。人不仅在空间性上而且在时间上都具有有限性。人生在世,诞生、劳作、死亡,不过百年。其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韶华易逝。但天地长存,日月永照,山河犹在。人生有限的时间只不过是宇宙无限的时间之中的瞬间罢了。

但就心灵而言,人与天地相比是伟大的。中国思想一直认为人是天地之心,万物之灵。天地虽大,但如果没有人类的话,那么它就没有心灵,也就不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人的心灵不仅能观照自己,而且还能观照天地,并知道自身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在人的心灵的觉悟中,天地万物存在的真相才显示出来。

但心不仅指心灵,而且指中心。作为天地之心,人就是天地的中心。天地无论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是无限的,因此,天地的任何一点都不是中心,也不是非中心。但一旦人成为天地的心灵之后,他就成为了天地的中心,成为了万物的焦点。中国思想所理解的人作为天地之心并非人类中心主义。它不主张人统治万物、征服万物,而是看守天地、顺任天地。

在确立了人在天地间的实际位置之后,我们来揭示人与天地的关系。关于天人之际的学说,中国的智慧最主要的有天人相分说和天人合一说等。

天人相分论认为,虽然天地人同属一体,人与自然具有共同的本性,但人作为天地之心,不同于天地万物。这就是说,人与自然分属不同的存在区域。自然遵守因果法则,人则遵守自由规则。自然的因果法则意味着有因必有果,万事万物的生灭就是这无穷的因果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它是既定的,不可改变的。但人类的自由法则不同。人类虽然也遵守因果法则,但是他们能够意识到它,且能改变它。通过制造新的原因,人让事物形成新的结果。因此人与自然相分离并超出它。

天人相分论认为天地有自身固定的道路,并不依据人类的存亡而变化。这就是说,人类并不是天地的根据。与此同时,人类生活的吉凶主要在于自身是否合理的治理,而不在于天地好或者坏的变化影响。人不要迷茫于天人感应,而要明白于天人之分。让天地走天地的道路,让人走人的道路。这才是真正的人与自然的关系。

但天人相分说的关键不在于人与自然相分,而在于人与自然相争。人与自然并不是和平相处的,而是相互抗争的。如果天人相争的话,那么这就会出现三种模式:天胜人、人胜天、天人交相胜。第一种是天胜人。其中,天是强者,是主人;人是弱者,是奴隶。天是规则的制定者,人是规则的服从者。天常常以灾害来危害人的生存。它不仅使人饥寒交迫,而且使人生病、痛苦乃至死亡。人对于天只有敬畏和恐惧。第二种是人胜天。人是强者,是主人;天是弱者,是奴隶。人是规则的制定者,天是规则的服从者。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并通过行动来征服自然,甚至改造它和创造它,开天辟地。人对于天而言成为了一个新神。第三种是天人交相胜。在天人之争中,自然和人类交互战胜对方,或者被对方所战胜。天与人各有其强弱之处,天主宰天的领域,人主宰人的领域。因此在天所统治的领域,天胜人;在人所统治的领域,人胜天。

与天人相分相比,中国历史上占主导地位的还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天是天地万物,人是天地间的人。天人合一就是人与自然的合一。但天人是否合一?同时天人如何合一?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富有争议的问题。

天人合一学说的一种形态是天人相类说。天具有神的品性,它按照自己的形象生育了人。人是天的副本,人类的一切现象都是天的复制品。天人相类不仅直接表现为人在形体上与天类似,而且还表现为人在心灵上与天类似。于是从天的角度来看,天是一个大身体;从人的角度来看,人是一个小宇宙。除了天人相类之外,人们还主张天人感应。他们认为天不但按自己的模式制造了人,而且还能感应人的活动,并对其正义和非正义性作出相应的反应。如果人违背了天的意志的话,那么天便会降下灾异警告。反之,如果人遵循了天的意志的话,那么天就会出现符瑞。天通过阴阳、五行之气的变化来主宰天地和人。但天人相类是一种穿凿附会的说法。人无论是在身体的维度上还是在心灵的维度上都不是对于天地的模拟。这在于人在天地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者,他有自身惟一的不可取代的存在形态。天人感应不过是一种杜撰和猜想。人与天地之间当然存在一种作用和反作用的关系。当人适应或者违背了天地的自然规律的时候,天地就会根据自然的规律作出一种相应的反应。但这不能导致将天地拟人化和神秘化。

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中国历史上最根本的学说是天人相通的主张。它包括了如下内容:一种是天人原本一体。既然天人本来未分,那么也不必言合。这就是说,作为一个已经给予的事实,既没有无天的人,也没有无人的天。天人本身就处于无法分离的同一性的存在中。另一种是人天应该一体。虽然天人有别,天是天,人是人,但天人应该合一。这在于人是生存在天地之间的。在这样的意义上,天人合一不是已然的状态,而是应然的状态。它是对于天人相分的克服,是存在的理想境界。

那么,人如何实现天人合一?这关键在于不要以人的人去合天,而要以人的天去合天。为什么?天已经存在于此,人也已经存在于此。正是因为天人有别,所以才要求人去天人合一。但人有欲望,为了满足欲望还要使用技术。贪欲和奇技都会破坏天。因此人要克服人为的欲望和技术,接受天道的指引,回到人自身的天性,同时也顺任天地万物的天性。这就不是以人的人去与天合一,而是以人的天去与天合一。

这样一个与天合一的过程是一个去蔽和显现的过程。

为什么要去蔽?这是因为不仅作为天地万物的天都是遮蔽的,而且作为人自身的天也是遮蔽的。天地万物的天只有在人的生活世界中才能被人所揭示并敞开,而人自身的天也只有在人的去欲、去技的体道的过程中才能显明。因此,为了体悟天道而实行的人自身的去蔽化也是人自身的虚无化。人的存在活动要变得虚无宁静。这具体表现为无为、无思和无言。所谓无为并非不作为,而是指不要有人为,更不要有妄为;所谓无思并非不思考,而是指不要强行思虑,更不能邪思;所谓无言不是沉默,而是指不要多言,更不能乱言。

正是在无为、无思和无言之中,人获得了宁静,达到了自身的天性亦即天道。人不仅达到了人的天道,而且也达到了天的天道。天道将自身显明出来。这就是天地的旋转,昼夜的变化,月圆月缺,四季轮回。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为阴阳大化,生生不息。

人去掉了自身的人,而获得了自身的天,他就能与天合一。他的存在、思想和语言都合于天道。他为天之所为,思天之所思,言天之所言。

天人合一在人身上的完满实现者正是圣人。圣人虽然也是人,但不是一个一般的人,而是一个特别的人。他位于天地与众人之间,一方面他接受天地之道,另一方面他向众人传授天地之道。圣人的身份是多重的。他是思道者、言道者和行道者。圣人首先是一位思道者。天地不言但显现。圣人虚静,听闻天地的无言之道。当然,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灵去接纳天地之道。圣人其次是一个言道者。他把自身所接纳的天地之道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这种作为天地之道显明的语言文字如同光明一样,照亮了世界,给人民指出一条宽阔的大道。圣人最后是一个行道者。他自己行走在大道上,也带领民众行走在大道上。所谓行道的具体的步骤包括了修身、齐家、治国和平天下。总之,作为思道者、言道者和行道者的统一,圣人是天人合一的完美实现者。“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但是无论是天人相分,还是天人合一,它们都是中国古典思想的产物,有其时代的局限性。我们有必要从当代现实出发,划分这两种观念的边界。

在天人相分的思想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分离的。虽然有天胜人、人胜天和天人交相胜三种可能,但人定胜天的观念是主导性的。这支配了人的一般的技术活动,并在现代社会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们知道,技术是人的行为,因此是区别于自然的活动。技术不仅要加工和改造自然,而且要超出自然,创造出新天新地。当然,技术经历了历史的变迁。与古代的手工技术不同,现代技术发展了机器和信息技术。但无论是何种形态的技术,它们都包括了人、工具和产品三个环节。人是自然给予的,也就是天生的,但他通过学习使自身成为了掌握一定技能的人。工具一方面是人的身体及其器官,另一方面是对于已有的自然物的改造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发明和创造。产品显然是从自然物亦即原料中生产出来的。由此看来,人、工具和产品三者虽然都来源于自然,但又都超出了自然。

在技术的生产过程中,人与自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它们早已不是那种毫无区分的同一的原初状态,但也不是混沌初开的人从自然中觉醒所产生的分离关系,而是一种由人所设定的主客体关系。人将自身设定为主体,将自然设定为客体。在这种特别关系中,不是自然规定人,而是人规定自然。这种规定就是技术的生产。在生产中,我们看到人与自然都被赋予了一个既定的角色。人只是一个技术性的人,而自然只是一个技术性的物。天地万物失去了它自在的存在,而专门化为一个被技术加工的物。天空和大地成为矿藏资源,植物成为了植物资源,动物成为了动物资源,如此等等。作为技术化的自然实际上只是由人完成从原料到产品的转变。在自然被技术化的同时是人自身被技术化。人的存在、思想和语言都成为了技术化的存在、思想和语言。

为何技术能够让人征服自然?这在于人的欲望和技术共谋。一方面,人的欲望推动了技术。欲望虽然要占有所欲物,而必须依靠技术来生产它。人有无穷的欲望,就会无穷地要求技术创新。另一方面,技术也制造了人的欲望。技术所制作的产品不仅满足了人已有的欲望,而且也激起了人的新的欲望。于是欲望和技术形成了一个无限的循环。对于它们而言,如果没有智慧、真理指引的话,就会走入灾难深重的困境。

事实也正是如此。现代技术给自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自然被征服、破坏了,已经不再是原初的自然,如:大气、土地和河流受到污染,森林被砍伐,动物被猎杀,如此等等。天不成其为天,地不成其为地,万物不成其为万物。一个被毁灭了其本性的天地不再是人的居住之地,而是成为了一个荒原;万物也不是人的伴侣,而是成为了敌人。天地以极端恶劣的天气报复人,带来了无法抗拒的灾难。甚至寄宿在动物身上的可怕的病毒也传染到人的身上,让人得病、痛苦和死亡。这些都昭示着天人相分的错误及人定胜天的狂妄,同时这也表明了人要意识到技术的边界和限度,更要重新思考并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

不仅天人相分的观念有其边界,天人合一的观念也有其边界。

天人合一论对于天人关系的设定是假想的,并不符合人与自然的真实的存在情形。事实上,人与自然不是相似而是相异。在世界整体中,矿物、植物、动物和人分属不同的存在者,它们虽然彼此相连,但并不能绝对同一。即使在常识之中,人也不是和矿物、植物和动物画等号的。这就是说,它们之间是不可通约的。这些不同存在者之间的相似性并非一种事实性的规定,而是一种比喻性的描述。这一方面是拟人说,将万物比拟成人;另一方面是拟物说,将人比拟成万物。人作为一个特别的存在者,与万物不仅相异,而且相差。这就是说,人不是同等于万物,而是超越于万物。人的身体不同于矿物、植物和动物,人的心灵更是其他存在者所无法具有的。最重要的是,人能开启一个独自属于自身的世界。但世界的本性是不同于自然的本性的。当人们设定人与自然的同一的时候,实际上是设定一个高级的存在者和一个低级的存在者的同一。如果这种同一能够实现的话,那么其结果只能是高级的存在者将自身贬低为低级的存在者,而不可能是低级的存在者将自身提升为高级的存在者。这就是说,在天人合一的情形中,不是矿物、植物和动物提升为人,而是人贬低为矿物、植物和动物。

天人合一说在根本上是建基于已经给予的天地人三元世界。它明显地不同于西方的天地人神的四元世界。在西方的四元世界里,神居住在苍天之上,人居住在大地之上,其中,神是最高的,它规定了天地人。神向人启示真理,人获得此真理而改造天地。但在中国的三元世界里,人生天地间。其中,天是最高的,它规定了人。天只是显示自身,人去接受那已经显明的天道。因此,天地是人的存在的边界。在这个边界之中,天地设定了人的现实性,而人不能展开超出天地的可能性。由此,人的欲望和技术都不能去撞击天地的边界,而开启一条走出天地的道路。人始终在天地之间,而不能达到天边外。这种天人合一显然不是天去和人合一,而是人去和天合一。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天人合一说实际上意味着人去遵守天的规定,服从天的法则。人的存在就是一种依据天道的自然性的存在。存在的自然性也赋予了思想的自然性。中国思想具有一个鲜明的天人结构。人们首先建立一个天地的根据,然后推论出关于人的结论。例如,人们由天尊地卑的根据得出男尊女卑的论断。存在和思想的自然性也让中国的语言极具自然性。无论是思想性的,还是文学性的,或者是日常语言的文本,它们都富有形象性。这些形象正是天地万物的形象,亦即自然的形象。人们借助这些形象表述一些超形象性的意义。

天人合一说设定了天地亦即自然作为人的存在、思想和语言的基础,这种设定当然制约了人在世界中的活动。首先,它限定了人的欲望。人的欲望只是停留在自然的欲望亦即饮食男女,而超自然的欲望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同时,人们也主张寡欲,甚至主张无欲。因为欲望的减少,所以人们缺少推动世界进步的动力。其次,它限定了人的技术。与自然性的欲望相应,人们发展了自然性的技术。技术本来是超出自然的,但是自然性的技术始终没有摆脱自然的给予性。如人们虽然掌握了一些技能,但并没有建立一个作为知识学系统的科学;人们只是操作手工工具,而没能发明机器工具;人们制作的产品一般是自然物直接的变形,而非其间接的再造。最后,它限定了人的智慧。中国传统的智慧是一种自然性的智慧,而没有生发出一种非自然性或者超自然性的智慧。因为人的欲望、技术和大道都没有得到生长,所以世界和历史就会走向封闭和停止。其中,人不能独立,个体没有觉醒,精神难以飞扬。


天人之际既非天人相分,也非天人合一,而是天人共生,亦即人与自然的共同生成。

天地人已经存在于此,且各自走着自己的道路。天是自在的,人是自由的。但它们都存在于同一个世界里。世界是天地人的世界。它既不是无人的天地的世界,也不是无天地的人的世界。当然人们可以设定无人的天地,如在人类诞生之前的天地。甚至按照一些人的疯狂想法,人类将来可以借助航天技术而移居到地外星球上去。但如果是一个没有人存在的天地的话,那么这种天地与人没有任何一丝关系。现在已经给予的事实是人在天地间,因此人们的思想一定要从现有的情形出发。

这个摆在人面前的事实是什么?天人相依。一方面,人依赖于天地。人存在于天地之间,也就是存在于大地之上和天空之下,他无法逃脱于天地之外,无天无地就没有人。因此人的存在要谢天谢地。人对于天地的感谢在于天地给予了人的存在。人与自然的这种天生的关系是任何一种思想和行为都无法切断的。另一方面,天也依赖于人。如果没有人的话,那么天空虽然存在,但大地却成为了荒原。人的存在让天地的生命达到自身存在的完满,并达到了自身的自觉。

在天地人的世界中,天与人扮演不同的角色。他们虽然是差异的,但是平等的。无论是天地还是人,他们都不是世界的中心。因此我们既反对自然中心主义,也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自然中心主义强调世界以自然为目的,人为手段;反之,人类中心主义主张世界以人类为目的,自然为手段。这两种主义都有失偏颇,只能分裂天人,并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事实上,在天地人的世界中,每一存在者既以自身为目的,也以存在者整体为目的。在这样的意义上,每一存在者既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中心。基于这种角色的定位,人与自然既不是敌我关系,也不是主客关系,而是朋友和伴侣之间的关系。

正是在天人相依的关系中,天人开展了其共生的存在活动。天生成。天旋地转,草木生长,禽飞兽走。人生成。人出生、劳作、死亡。

一方面,自然促进人的生成。天地是人的现实与精神的家园。人作为一个有意识的生命的存在者,由父母所生,也是由自然而来。天地给人赋予身体的欲望,如吃喝、性行为等。同时,自然也给人提供了技术的基本条件,如人自身、工具和作为原材料的自然物。此外,自然也以天地之道启发人之道。

另一方面,人促进自然的生成。这主要表现为人的生产活动,如种植、养殖和建筑。通过种植,人们让农作物生长结果;通过养殖,人们让畜养的动物长大繁衍;通过建筑,如道路、堤坝、桥梁等,人们改变了山河地貌。人的种种技术活动不仅使自然成为一个人的产品,而且也满足了动植物的欲望,同时也敞开和守护了万物的天性,亦即自然之道。

人对于自然生成的促进又进一步地让自然促进了人的生成,这使人与自然的相互生成进入到一种良性循环,从而生成一个新世界,亦即新天、新地和新人。

一方面,天人化,亦即自然的人化。自然成为了人的生活世界,天地万物变为了与人相关的存在者。它们仿佛是人完成的作品,成为了人的另外一个身体。天人化不仅是外在自然的人化,而且也是内在自然的人化。人的身体亦即人的自然成为了人性化的身体,同时他的五官的感觉由本能的感觉升华为人性的感觉。

另一方面,人天化,亦即人的自然化。人的技术通过改造自然也改造了人本身,这使人既远离人所生存的天地万物,也使人超出了自己的自然本性。但当人自然化的时候,人们就由自身所建立的世界而返回到天地万物,回到曾失去的家园。同时人也回归到自身的自然的本性。它不是社会培育的,而是天地赋予的。

天人共生是生生不息的。在不断的生成活动中,天尽其性,人尽其性。这就是说,天与人实现了其最大的可能性。天地人达到了存在的完满或完满的存在。这种完满的存在就是美。

作者简介:彭富春,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珞珈杰出学者。主要研究美学的一般理论、德国现代哲学(海德格尔)以及中国古典思想(国学)。

文章来源:《湖北社会科学》2022年第3期